来源:环球人物
不少生存艰难的乌克兰难民,
已经开始陆续返回祖国。
跨越边境的人中有一半都是返家的。
作者:冯璐 曹劼
“你看远处五公里方向,那片建筑就是利沃夫机场。”生活在乌克兰边境城市的奥列格站在他的卧室窗口,向笔者示意——有航班飞往伦敦的机场,距离他的生活有多近。
为了多挣点钱,奥列格原本计划和未婚妻一起去英国务工。突如其来的俄乌冲突,使得两人的婚礼被迫推迟。而且,作为成年男子,必须服兵役的奥列格是无法离开这个国家的。“一切都要等战争结束,才能再做决定。”
数以万计没有服兵役义务的乌克兰人,则拖着箱子、抱着孩子涌向了边境——那是在俄乌冲突爆发初期,有人连夜步行跋涉数英里前往过境点,有人在寒冷中排数十小时的队等待出境,还有人在边境火车站高唱乌克兰国歌,为自己壮胆。
两个多月来,这些“顺利”出境的人们,分别涌入波兰、英国、德国等欧洲国家,随之开启了一段缺乏安全感的生活:有人向慈善组织申述,自己落入“现代奴隶农场”, 被迫不知疲倦地工作,逃离后却只能“打黑工”;也有人被美国接二连三“收留难民”的豪言壮语所蛊惑,想要投奔美国,却被美方在边境扣留。更惨的是,少数弱势群体甚至在逃难途中遭到诈骗或性侵。
在缺乏官方统筹、不成体系的民间救助机制下,更多的乌克兰难民则因语言不通,找不到工作和稳定住所,在艰辛和迷茫中返回乌克兰。
连日以来,在波兰普热梅希尔火车站,返回乌克兰的难民排起长队。在这做俄语翻译的志愿者华兹华斯每天都能看到数千人从普热梅希尔返回。“这里作为欧洲最大的过境点,能够看到大多数返回的乌克兰人。”
落入“现代奴隶农场”的“人质”?
对于俄乌冲突期间去往英国“讨生”的乌克兰人来说,不少人的遭遇难言称心。来自英国《卫报》4月22日的报道显示,数百名持季节性签证的乌克兰人甚至在“类似于现代奴隶制”的英国农场工作。
乌克兰人是英国T5季节性工作签证的主要领取人群,在英国发放的29631个此类签证中,有2/3是发给乌克兰临时工的。
“没有人关心季节工人的情况。我原本以为英国会很好地保护我们的权利,但这并没有发生。在农场工作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经历之一。”曾在英国一家樱桃农场工作的乌克兰女工丽卡达(化名)对英国《卫报》描述说。
《卫报》采访了多名从“现代奴隶制”英国农场逃脱的乌克兰人。其中,丽卡达是拥有两个大学学位的IT界精英,和学医的男友一起从乌克兰来到英国。刚开始,他们都在农场做苦力。农场甚至不允许戴手套,这对他们的皮肤造成了极大伤害。
丽卡达说,农场管理层设定了“无法实现的目标”,而且喜欢威胁和羞辱乌克兰临时工。“我们被迫不知疲倦地工作,直到手和脚上的皮肤流血。如果有人不幸从梯子上摔下来,他们会被送到营地或住处自行恢复,没有医疗帮助。”
当工人们试图抗议时,他们就会被停工一周。期间的经济和生活状况可想而知。
丽卡达向一家致力于移民公平就业的慈善机构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后,最终获得帮助,现在成了一名清洁女工,男友则转行当了建筑工人。
不过,由于人为改变了来英国的务工目的,他们不再有合法签证去找到一份正式工作,身份是见不得光的地下“黑工”。
苏格兰难民委员会劳动权利中心主任多拉•奥利维亚•维科尔对丽卡达的遭遇深表同情:“我非常担心乌克兰人的安全,他们不得不摆脱英国农场的剥削性工作条件,后来却又成为工作极不稳定的非法劳工。”
事实上,早在去年年底,英国官方公布的一项审查也发现,季节性工人的福利条件“不可接受”。临时工们缺乏安全和保健设备,住处没有浴室、自来水或厨房,还要面临种族主义歧视。
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这些问题有所加剧。毕竟,对于乌克兰工人们来说,他们不敢贸然回到深陷战火的祖国,离开农场又只能当非法劳工。前路归途两茫茫,这令不少乌克兰人觉得自己成了“人质”。
这些人希望,英国给予季节性工人留在英国的权利,并将他们的家人带到安全的地方。
比“黑工”更惨的是弱势群体。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发生了至少18起专门针对乌克兰女性和儿童的戕害事件。据英国《镜报》报道,波兰弗罗茨瓦夫一名49岁男子以提供住所为由,将一名19岁的乌克兰女性难民引诱至家中强奸,近日已被逮捕。
在罗马尼亚、匈牙利、德国等欧洲国家,乌克兰妇孺难民被拐卖侵害的事件也频频发生。柏林警方在社交媒体上专门发帖提醒,乌克兰的妇女和儿童不要接受陌生人的过夜邀请,并敦促他们报告任何可疑情况。
唯一的休闲就是刷手机
即便没有冲突,乌克兰人的英国打工生活也不如人意。
早在2020年初夏,24岁的奥列格与同龄的未婚妻玛丽亚就紧急筹备起人生第一次英国之行。“机票不算贵,只要两百多欧元。”奥列格回忆说。
这一年是英国正式脱欧的第一年。当地进入春夏农忙时节,严重缺少农场工人,很多英国农场主不得不和欧洲的劳务中介合作,包机从中东欧引入季节性劳工救急。
赴英签证费比机票还贵。但两人想到在英国每小时可以挣10英镑,就咬牙付了钱。那一年,他们6月抵达伦敦,9月末才回到家乡——乌克兰西部第一大城市利沃夫。
“我们在机场和其他欧洲国家的季节性劳工汇合,在大巴车上坐了近4个小时。到英格兰肯特郡的农场后,我下车一看,感觉这里的农场规模比乌克兰差远了,但最大的问题是工人星星两两,实在太少。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能来的原因。”玛丽亚回忆说。
她学兽医出身,但从小喜欢在自家菜园里跟着家人忙东忙西,在肯特郡农场里算是手脚最麻利的。
“按照之前达成的协议,我每天工作10小时,中间有休息时间,周末也休息。但如果想多挣钱,就得加班。” 玛丽亚说。
在英国的三个多月,她比奥列格能干,也挣得多。每天的生活,都是从天色朦朦亮开始,到天色转暗结束。期间,每个人都埋头割麦子、摘水果、分拣各类鲜花。只有腰酸背痛时,才会直起身子活动一下。
唯一的休闲时间,就是躺在床上刷手机视频,和乌克兰的亲友聊天,或是默默地在心里估算自己已经挣到了多少工资。
可以想见,这对恋人的英文水平并没有什么增进。在利沃夫,英语是中小学选修课——乌克兰近年在亲西方态度上的缩影之一。遗憾的是,对于多数家境一般的当地孩子来说,选修课上学的英语,往往并不扎实。
因此,当地很多人和外国人打招呼时,总会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的英语不好。”
这对夫妻也不例外。“我们的包工头是保加利亚人,他跟我们多数人都是用俄语交流。劳工之间偶尔交流几句,说的也不是英语。” 玛丽亚说。
尽管如此,奥列格和玛丽亚仍对英国人的饮食起居有着诸多好奇。两人一年前还计划,婚后继续去英国当季节性劳工。
如果不是因为眼下的俄乌冲突,奥列格应该已经与玛丽亚完婚了。但如今,两人被困在利沃夫,打些零工和家人们共度时艰。
在奥列格看来,去英国当季节性劳工,眼下更不现实。“如果让我现在去英格兰租一个房子再找机会工作,我是负担不起的。”
英国在新冠肺炎疫情打击之下,各行各业都不景气。中介机构告诉奥列格,并没有多少商家愿意再多招工人。而且,按照目前的英国移民政策,数量极有限的乌克兰难民才有机会在英国长期生活。
当难民不如回家?
值得关注的是,不少生存艰难、对未来充满迷惘的乌克兰难民,已经开始陆续返回祖国。俄乌冲突刚爆发时,离开人数是返回人数的10倍。而现在,从利沃夫州跨越边境的人中有一半都是返家的。
第一次在火车站遇见返回乌克兰哈尔科夫的一家人时,华兹华斯十分震惊,但后来也逐渐见怪不怪。
华兹华斯指出,回去的通常是在西方语言不通、难以就业、找不到住处的人,以及遭到诈骗并损失了很多钱的人。
今年3月底,46岁的娜塔莉亚把16岁的儿子安顿在波兰城市卡托维兹后,回去乌克兰扎波罗热的丈夫和母亲身边。“许多人找不到住处、找不到工作、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生活。我们并不富裕,也不打算来这度假……回到家,至少能靠自己的资源生活,家毕竟是家。”娜塔莉亚对欧洲新闻台记者说。
奥莱娜来自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的斯拉维扬斯克。3月10日,她带女儿逃往波兰投奔亲友。漂泊了一个多月后,奥莱娜受够了难民生活,徒步返回祖国,并告诉英国广播公司记者:“语言不通,找工作很难。不管怎样,回到乌克兰非常开心。”
71岁的法学教授尤里返回基辅,既是因为挂念年迈的母亲,也是因为自己在避难处缺乏安全保障。“基辅有需要处理的事情,有我的朋友、我的书本、我的电脑。我觉得那里更安定。”
联合国难民署统计显示,俄乌冲突以来,500多万人逃出乌克兰。越来越多的乌克兰人渐渐明白,尽管家乡遭受了炮火,但在西方避难所,很难找到安全感,更何况很多人语言不通,根本无法自力更生过日子。
“西方很难给乌克兰难民解决居留证与看病这两大问题。这些人的困难和诉求,其实在自媒体已经有很多反应,但西方媒体对此基本不报道。”暨南大学国际战略传播研究中心主任吴非说。这让很多乌克兰难民“有苦说不出”,更遑论问题的解决。
这也从侧面证明,欧盟所谓的“乌克兰难民援助计划” “口惠而实不至”,否则怎会有这么多人迎着枪炮声回家?
美国则干脆“隔岸观火”。拜登政府原本宣称将接收10万乌克兰难民,但未明确应如何进入美国,这造成大批乌克兰难民涌向边境。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数据显示,3月边境地区扣留了5000多名来自乌克兰的移民。
“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困惑。对于乌克兰的流离失所者如何抵达美国,目前没有明确指示。”一直在纽约工作的乌克兰人迈克尔•莱维蒂斯说。
在这样的现实下,整个3月,美国通过难民安置计划接收的乌克兰难民只有12人。
“西方媒体希望让乌克兰变成一个没有人愿意回到的黑暗的、令人沮丧的‘后苏联区域’,但实际上,与我交谈过的每一个乌克兰人都表示,他们想要尽快返回家乡。西方总认为他们的国家是万能的,所有人都想定居西方,乌克兰难民的回国潮与西方的上述看法相矛盾。”华兹华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