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时报赴黎巴嫩特约记者 曹劼]编者的话:自去年10月7日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黎以边境冲突不断,紧张局势持续加剧。9月下旬,以色列加大了对支持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的黎巴嫩真主党的打击力度,在清除包括其领导人纳斯鲁拉在内的指挥高层的同时,也造成不少黎巴嫩平民伤亡和100多万人流离失所。目前正在黎巴嫩进行采访的《环球时报》特约记者,10年前在黎就曾有过与真主党的“首次相遇”,这次采访黎以冲突更是通过近距离的观察对真主党有了更多的认识。
真主党活动街区和人群不能随便拍
2014年,因为叙利亚内战的持续以及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在中东攻城略地,我和同事趁夜色赶往叙首都大马士革采访。在从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出发准备前往叙利亚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真主党成员。
他是一名十七八岁的青年。我记得这名青年当时见我对黎巴嫩真主党知之甚少时,曾用手指比画着告诉我,他的兄弟成千上万。说话间,他还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本子,拿出夹在里面的一张照片为我扫盲,说这就是他们所有人的领袖,叫纳斯鲁拉。
转眼10年过去了,2024年9月28日,我站在贝鲁特南郊的代希耶,四周是一片焦土,碎石瓦砾铺满街道,浓烟不断从残破的高层民宅中冒出。我的眼前就像灾难片中的死寂场面。在我来到代希耶的前一天,以色列战机向这里暗藏于民宅下的真主党地下总部投下超过80枚配备美制精确制导系统的炸弹,定点清除了纳斯鲁拉。
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激发了黎巴嫩伊斯兰抵抗地下组织的成立。3年后,这个组织官宣改名为“真主党”。1992年,时任真主党总书记阿巴斯·穆萨维遭以色列暗杀,纳斯鲁拉随即接任真主党总书记一职。在他的领导下,真主党在几十年间发展为黎巴嫩国内一支重要的政治和军事力量。
这次来黎巴嫩,几轮与真主党成员面对面的经历,让我对这个组织及其成员有了一些具象化的认识。关于这些,我只能用文字来记录,因为和他们打交道的过程,是被禁止录影的。真主党成员怕露脸,是我这次在黎南部城市提尔采访时最强烈的感受。这也可以理解。在人脸识别和卫星图像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露脸可能就会被其他国家情报部门辨认出,街头照片也可能成为其他国家搜集的情报内容。
提尔这座黎巴嫩南部海滨城市距离贝鲁特仅需一个半小时车程。如果不是因为以军日夜发动军事打击,今年夏天这里就会游人如织。提尔城被认为是紫色颜料的诞生地,还保有十字军东征留下的历史遗迹,如今这里只剩真主党孤守空城。
走在提尔城街头,我想用手机拍摄一些当地人去楼空的落寞街景,却不料被一些真主党成员阻止。他们对我充满戒备,打开我的手机后指着里面的黎巴嫩地图截图问我:“为什么要在贝鲁特、西顿和提尔三座城市上画3个红圈?为什么要拍提尔城?”我对他们解释说,我是外媒记者,有黎中央政府发放的采访许可证,不是他们担心的间谍,在上面城市画圈是为了告知同事我出差的地方。
为了核实我的身份,真主党成员打开了我和摄影师的行李包,拿着我们的手机一张张地检查我们拍摄的照片和视频。他们还发现摄影师有自研无人机的视频,以为是重大收获,但后来发现只是改造螺旋桨的个人设计,顿时无话。不过他们中也有好奇的年轻人不忘打听,这类设计在网上的教学视频有没有,能不能分享一下?
最终在确认我的身份后,这些真主党成员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他们对我们说,在这里,黎中央政府的采访许可证没有用处,没有真主党认可的媒体事务主管亲自出具的许可证,谁都不能拍摄这里的人群相貌甚至是街道楼群,因为任何信息都有可能被以色列的大数据收集捕捉到,而这会给提尔城内的真主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在检查完所有东西后,他们将这些东西都还给了我。
上面所说的媒体事务主管是真主党在宣传方面的高层骨干。在贝鲁特市区最具人气的商业街哈姆拉,我们也一度被人拦下询问。对方也是年轻人,身着黑色T恤,短发蓄须,拿着我们的采访许可证用手机拍照,之后显然是传送给其领导,等候批复。就在我们等结果时,旁边有好心人提醒我们“不要跟他较劲”。在对方检查完我们的证件后,我们与他微笑告别。
真主党在黎巴嫩的支持度如何?
以提尔城为代表的黎巴嫩南部城市,是真主党的主要影响范围。该组织早已从只会扛枪作战转变为在黎议会坐拥席位的国家政党。这样的转变无疑让其成员分布更加全国化。10年前那个青年跟我炫耀说他的兄弟成千上万,这并不算夸张,因为真主党当时自称有成员10万。尽管有外界分析认为这个数字需要打五折,但是如今的真主党成员散布在黎巴嫩社会各个角落也是事实。
10年之后再见真主党,我起初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正在经历这个组织由盛转衰的一个阶段。在多名高层被暗杀后,我想至少有部分真主党成员已加倍小心,尤其是在提尔城和我交涉的一名30多岁的真主党成员,其眼中的不安难以掩饰。不过,在黎巴嫩待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这个组织还有相当大的民意基础。
真主党在黎巴嫩的支持度如何?黎巴嫩人口约有600万,其中过半是穆斯林,主要是什叶派、逊尼派和德鲁兹派。此前有民调显示,超过八成的当地什叶派居民支持真主党。相比之下,逊尼派对该政治组织的支持率不到10%。不过,新一轮巴以冲突持续一年时间后,黎巴嫩穆斯林群体对真主党的支持度总体而言在上升。
从贝鲁特一路南下到黎巴嫩南部,沿线有几十座城镇,黎巴嫩全国已有超过百万人为躲避战火逃离家园。他们对现状的不满以及对以军持续打击的痛恨,正在逐步转变成为对真主党的同情和支持。
10月3日,我从位于贝鲁特市区的黎巴嫩议会大楼旁一处被以军定点打击的民宅现场坐车回来,50岁的当地出租车司机主动跟我分享他的感受:“我不是真主党的成员,也从来没有被强迫加入,但是我现在希望它能最终获胜。”我反问他,真主党高层接连被杀,以及近期已经有400多名真主党成员被以方击杀,这个组织会不会最终被以方消灭殆尽?司机透过汽车反光镜看了看我,并用坚定的语气对我说,这一天绝不会到来,因为他们都会是真主党的支持者。
9月28日,一名好心的当地向导帮我一路问。寻着空气中弥漫的烧焦味,我们最终找到了纳斯鲁拉被炸死的地方。在一个深约数十米的巨型被炸深坑周围,很多当地民众不顾我这个外人在场,都在掩面哭泣。
当地人的悲伤说明以色列纵然是精准打击,也难免让无辜平民丧命,这加深了当地人对以色列的仇恨。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在知道我的记者身份后,就冲着我高喊:“我们都是真主党!这里的人都是真主党!”老人的用意是希望我能够把他的真实情感传播出去。透过车窗看着老人,我脑海中想起了10年前遇到的那个青年。我在想,现在他是否还在人世,或是已经丧命在这样的爆炸现场?
老人的愤怒以及之前出租车司机的回答,加上我在黎巴嫩街头巷尾的观察,让人感到虽然纳斯鲁拉以及一众高层作战指挥官已死,但真主党在黎巴嫩远不至于土崩瓦解。
“等到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
伴随以军地面部队越境黎巴嫩南部地区与真主党激战,黎巴嫩民间有人认为,伊朗同以色列交战的可能性在增大。
战事持续至今,不仅黎巴嫩民众很少敢公开讨论时局,就连政府官员也很少对外界发声。这其实同黎巴嫩在2022年举行的大选结果有关。黎巴嫩议会有128个议席。按照宪法,这些席位由基督教徒和穆斯林平均分配。不过,此次大选结果显示,基督教政党没有拿到过半席位,而真主党及其什叶派盟友政党也没有拿到过半席位。看守政府总理米卡提面对的是一个四分五裂的黎巴嫩政坛,真主党势力虽然没有在黎政坛急速膨胀,但也依旧不受中央政府的束缚。一切都要等到2026年大选,或许才能看到改变。
以色列多地10月7日举行集会活动,悼念一年前在哈马斯袭击中遇难的民众。以总统赫尔佐格当天也在毗邻加沙的以南部社区出席活动。在黎巴嫩贝鲁特,我特意留意该国的电视新闻节目,其中这方面的报道很少。对于黎巴嫩人来说,这一天和昨天或是明天,应该没有什么区别。至于真主党对黎巴嫩人生活的影响,按当地电信产品零售商给我的说法:“他们除了不再用AP924型号金阿波罗寻呼机了,其他什么都没有变。”
在贝鲁特美国大学执教的历史系学者马克姆-拉巴是一名土生土长的黎巴嫩人。他尝试向我解释黎巴嫩人的心态:“今年的10月7日,黎巴嫩生灵涂炭,这和去年这一天的以色列南部相比,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如果(以色列)真的要悼念,还是等到眼前的这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吧。”
马克姆-拉巴是黎巴嫩真主党的反对者之一。他曾一度因为在电视节目中公开批评这一政治组织而遭到黎司法机构的短期拘押,但马克姆-拉巴坚持己见,仍然公开指责真主党在黎巴嫩一些地方跨境运送物资,导致当地长期遭到以军的监视打击,给黎巴嫩的经济发展带来无法逾越的阻碍。
由于马克姆-拉巴的批评犀利且高调,在黎巴嫩遭到不少亲真主党人士的抨击,以至于他现在出门都要请黎安全部门配备保安带枪陪同。我对马克姆-拉巴的采访是在固定时间和地点进行的,全程都有保安警惕地环顾四周,以保证马克姆-拉巴的安全。
采访归途,我在想马克姆-拉巴所说的“等到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或许真的到了那一天,黎巴嫩人无论派别,都能过上安宁平静的生活,那才是历史节点、人生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