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想要的,是一个理解他想法的人。他必须信任我,相信我能够传达他的愿望并实现我们的计划。所以他觉得,还是我最适合去中国。我很高兴能够被选中。在人的一生中,不是经常有机会实现别人25年来都没有做成的事情。我现在是80多岁的人了,我做了我应该做的。别人大可对此得出各种结论,但我不会去评述自己做过的一切。”
文/雷霖
今年是中国和美国正式建交30周年。
在这两个未来将被称作“G2”的大国1979年建交之时,亨利·基辛格虽然早已是一芥平民,但如果没有1971年7月他对中国的秘访,当年的这两大意识形态死对头,就不可能出现震惊全世界的关系突破。
这位1923年出生于德国巴伐利亚、至今说英语仍带有德国口音的犹太裔外交大师,主导了1969至1977年——尼克松和福特两位共和党总统任期内美国的对外政策。他先后担任总统国家安全顾问和国务卿。
他的成就除了开拓美中两国的正式交往之外,还包括对苏联实行缓和,以及通过谈判使美国从越南战争中脱身。现年86岁的他,目前的职务是基辛格顾问公司董事长。
近日,上海文广新闻传媒集团外语频道(ICS)推出了“中国通”栏目,开篇之作《破冰者基辛格与中国》,就是以这位中国人最熟悉的美国外交官作为采访对象。
L=雷霖
K=亨利·基辛格
见证中美关系的30多年变迁
L:您在1970年代秘密访问北京和莫斯科,是出于结束冷战时期两极世界格局的一种努力。现在冷战时期的阴影是否依然存在?
K:不,我认为冷战时和现在局势已经大不相同。当时美苏之间是对立关系,而在我秘密访问之前,中国则整个被排除在国际体系之外。而现在的局势是:我们仍要处理诸如核武器扩散之类的问题,但彼此并不存在难以跨越的明显对立关系。
现在中美在核武器扩散等问题上具有相似的考虑,双方在这些问题上已经开始了合作。我们都通过在联合国安理会的投票,尝试着将这些问题摆上议事日程;双方也都在实施已达成的协定,这和1971年的情况相反。现在美国和中国是伙伴,要共同面对一些困扰。现在的国际局势已经不是一国和另一国敌对的问题了,而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
L:您认为,中国在国际舞台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K:这个世界面临许多新问题,比如核武扩散、环境、气候变化等等。这些对国际体系来说都是新情况,另外还有能源等问题。而中美正在寻找一条合作的道路。双方领导人今年已经会过面,中美战略对话7月底在华盛顿举行。这是新一轮双边关系的深化。我认为这非常有前途。
L:在您看来,一个完美的世界秩序是什么样的?是由一个超级大国主导,还是像冷战时那样,由两个超级大国形成两极,或者是所有大国均势的格局?
K:一个完美的世界秩序,应能让大部分国家都满意,这样它们就能通过和平方式来解决争端。这个世界很复杂,全球人口在不断上升,仅靠一个国家无法左右世界秩序。今天,中美都面临特殊的责任。我们是最发达的工业国,虽然现在领先的程度大不如从前;而中国是最有活力的发展中国家。这两个隔太平洋相望的国家,拥有世界上相当部分人口,两国目前的责任就是要密切合作。我很高兴地看到,我们在这一点上不断进步。
L:您一直在为维护中美的友好关系而努力。为什么您对于这一关系如此热衷?
K:首先,就个人而言,我热爱中国人民,也热爱中国文化。作为一名历史系的学生,我被中国深深折服。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拥有4000年不间断自主统治历史的国家,这非常了不起。我也非常欣赏中国朋友身上展现的优秀品质——忠诚、有责任心且非常智慧。
当然,不能只根据个人好恶来考虑国际关系问题,我也考虑到客观的情况。现在全世界都面临金融危机,危机触及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不能只靠一个国家来解决,必须是靠中美的共同合作。从很多方面看,美国近几年的消费,是由大量的中国贷款支撑的。而中国的出口市场主要是美国,这些是世界经济继续发展的基础。但现在这些变了,因为客观条件发生了改变。因此对我们两国来说,如何弥补这次大衰退中出现的缺陷非常重要,然后我们才会有更大进步。
L:但两国关系也经历了一些起伏,有时还会落到冰点,比如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被炸以及中美战机相撞事件等。您对这两起事件怎么看?
K:我们的关系确实有紧张的时候。你刚才说到的两起事件,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意外事故,谁也不想造成那样的后果。在这两件事中,我已经尽己所能来平息事态。我当时以非正式的方式访问了中国,并试着去促进双方达成谅解。因为我认为中美之间的冲突,对双方都不利。而我作为第一个来中国的美国官员,有责任去维系这种关系。
L:中国有句谚语:亲兄弟,明算账。可能中美之间关系再好,也会有矛盾。
K: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在这个相互关联日益紧密的世界,一定会有不同意见。我们无法避免所有争吵,但我们可以避免它们的失控。
秘访中国的幕后背景
L:在中国,您最为人们熟知的是1970年代秘密访华。从1949到那时,美中没有正式的外交关系。您为什么会选择在那个时候接触北京?
K:加入美国政府之前,我是一个国际关系学教授。我曾经说过,一个没有中国参与的国际体系是不合理的,这会将世界上大部分人口排除在外。在打开中国局面这件事上,尼克松总统功不可没。他也得出和我一样的观点,虽然那时我们都不认识对方。
所以当我们同时进入政府部门后,他让我做了安全顾问。我们当时都想将我们的理念付诸行动。后来我们发现前苏联在威胁中国,我们就对自己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的独立强大对世界那么重要?这坚定了我们的信念:去寻找一条道路,和中国合作。而中方也对我们作了一些初步试探和接触。后来我们找到了交流的途径,进而促成了我的北京之行。
L:但当时美国主动接触中国,并不意味着你们反对苏联,是这样吗?因为尼克松总统在您去北京之后的那一年,同样也访问了莫斯科。
K:是的,我们也有义务去改善与莫斯科的关系。但我们和北京的关系使得莫斯科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反对任何我们称之为霸权的国家去主导这个世界。直到今天,我们与俄罗斯之间建立了友好的关系,中俄的关系也很友好。
L:您在尼克松正式访华前进行了一次秘密访问,您是怎么说服中国政府保密的?
K: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政府,能够像中国政府这样善于保密。如果当时我们大肆宣扬这次访问,在我去中国之前,一些反对者就会对我们的访问提出要求,然后附加一些条件,而且会过分关注我们的访问。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这样一种氛围下,要达成对话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时我们根本不需要说服中国政府在这件事情上保密。事实上,中方更担心我们能否保住这个秘密。这次不同寻常,我们居然守住了秘密。通常情况下,想要在美国政府中保守住某个秘密是非常困难的。
L:为什么您被选为派往中国的特使?是什么使您成为这次任务的最佳人选?
K:尼克松想要的,是一个理解他想法的人。而我几乎每天都和他共事,我一天见他10次,所有和外交相关的事务都会送到我的办公室。另外,那时北京和华盛顿之间没有任何接触,所以一旦我到了北京,就没法和他联系了,他必须信任我,相信我能够传达他的愿望并实现我们的计划。所以他觉得,还是我最适合去中国。
L:在去北京的飞机上,您最担心和最关心的是什么?
K:我很高兴能够被选中,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人的一生中,不是经常有机会实现别人25年来都没有做成的事情。但另一方面,当时我对中国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不能向我们的工作人员了解中国的情况,因为他们不知道我要去中国。
好在通过阅读历史书籍,我了解到许多中国的情况,我当时到许多大学参加研讨会,给自己充电。但麻烦的是,有的教授却想和我讨论一些当下的问题,而我想和他们讨论的是更长远的问题。还好我最后达到了自己的目标,我当时就是希望自己能充分地作好准备。等我到了这里之后,在不到48小时时间内,我和周恩来总理会面的时间就有25个小时。但中国朋友们还是安排了时间,让我到紫禁城转了三四个小时。
水门事件延误了两国建交
L:您对周恩来总理有什么样的印象?
K:周恩来总理是我见到过的最智慧的人之一。他不仅智慧过人,还具有非凡的个人魅力,而且很有耐心。我在尼克松总统之前来过中国两次,我们经常是午后开始会谈,每天要工作15个小时,而他从来没有被打断过。他给了我这样的殊荣,让我跟他坐在一起。周恩来总理学识渊博,他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
L:在您来北京之前,您认为中国领导人是什么样的?
K:我当时以为,中国领导人和我以前接触的前苏联领导人很像。但事实上,还是有很多文化差异的。这种差异在一开始同双方接触的时候就能感觉出来。我当时比较习惯于冷战时期和前苏联进行对抗性的谈判,这样容易把很小的事情扩大化。但中国领导人不同,当我和他们会见的时候,我们更多关注宏观问题,细节问题很快就能谈妥。
L:您在去北京的飞机上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您的助手温斯顿·洛德成了22年来第一个进入中国的美国官员。为什么呢?
K:那天早上,我们很早就离开了巴基斯坦。因为时差关系,我们计划在中午时到达中国,所以我们在天还没亮时就离开了。飞机后舱有一张床,我当时就在那里,而温斯顿当时在飞机前舱坐着,所以他总说,他比我早10秒钟到达中国。他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们上周还在一起吃晚饭,还说起以前发生的事。
L:尼克松总统和您是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引领者,但两国正式建交却是在卡特执政时期。为什么中间会拖了这么久?
K:我在1971年7月来到中国,尼克松是在1972年2月来的。然后在1973年1月,我们在双方首都都成立了联络处,基本上可以算有外交关系了。那个时候联络处代表实际上和大使差不多。
在尼克松剩下的任期内,我们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国内危机,也就是水门事件。在那种情况下,要提出和中国正式建交几乎不可能。
后来新一届总统上台了,需要两三年时间让国会来准备方案,而国会一向就认为,中国是我们的敌人。因为这样,中美正式建交的进程才被推迟了。但我们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尼克松时期还是福特时期,都年复一年地不断改善。最后到了卡特时期,双方建立了正式的外交关系。
L:您觉得遗憾吗:没有在尼克松当权时期完成中美建交?
K:没有,我对自己能做成这样的事情非常自豪。而且,我觉得这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对美国总统和两个政党来说都有益。
L:您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非常喜欢冒险的人?
K:我现在是80多岁的人了,我做了我应该做的。别人大可对此得出各种结论,但我不会去评述自己做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