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讨厌被称作“吉卜赛人”,对迫害、驱赶、歧视习以为常,但也有独特的反抗手段
一个流浪民族的战争
《环球人物》杂志驻德国特约记者 青木
“驱逐罗姆人”,这是当前欧洲的热门话题。从今年初至今,法国已将近8000名罗姆人遣返回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等原籍国。法国总统萨科齐日前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说,德国总理默克尔曾告诉自己,德国也将驱逐罗姆人。此语一出,舆论哗然。默克尔赶紧澄清,表示从未对萨科齐提及过“驱逐罗姆人”一事,德国外长威斯特韦勒也对此予以否认。
对法国的驱逐行动,欧盟委员会曾进行过强烈的谴责。不过,最新消息是,欧盟委员会表示,不对遣返行动进行司法调查,只要求法国政府提供更多的信息。在接受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采访时,德国援助罗姆人协会的工作人员费拉德说:“如果欧盟委员会的决定真是这样,我们感到遗憾。法国的做法让全世界关注到罗姆人的生活现状:他们正普遍受到歧视。”
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
罗姆人这个称呼很多人不熟悉,但说起“吉卜赛人”,就不一样了。影视作品中那些坐着大篷车四处流浪的男女,那些用水晶球和扑克牌占卜的女巫师,一直广为中国观众熟悉。法国作家梅里美的作品《卡门》,塑造了一个美艳、泼辣、敢作敢为的吉卜赛女郎卡门的形象,更是让人们领略到这个民族的热情、奔放与洒脱。
实际上,罗姆人就是吉卜赛人,这是英国人对他们的叫法。在不同的国家,罗姆人还有许多不同的名字:法国人称他们波希米亚人,西班牙人称他们为弗拉明戈人,俄罗斯人称他们为茨冈人……不一而足。不过,罗姆人始终称自己为“罗姆人”(Rom),“吉卜赛人”被他们视为蔑称。这是因为“吉卜赛”一词源于欧洲人对罗姆人起源的误解。当罗姆人刚到欧洲时,欧洲人误以为他们来自埃及,于是称之为“埃及人”,“吉卜赛”(Gypsy)一词实际是“埃及”(Egypt)的音变。
现在的研究普遍认为,罗姆人的发源地是如今印巴边境的旁遮普地区。从公元5世纪起,他们离开家乡向外迁徙,经阿富汗、波斯、亚美尼亚、土耳其等地,到达欧洲。14世纪,罗姆人到达巴尔干半岛,16世纪时已遍布欧洲各地,还有不少人进入美洲。罗姆人为什么长途迁徙,至今在史学界仍然是个谜。有人说他们是出征的士兵,也有人说他们是躲避战火的社会下层。但不论怎样,罗姆人传统上不从事生产,整体文化程度不高。他们习惯居住在城镇和乡村居民区周围,男人以贩卖家畜、驯兽、补锅和充当乐师为业。妇女从事卜筮、卖药、行乞和表演等行业,直到现在,有些生活方式还保留着。“我的双脚站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加拿大罗姆人作家罗纳德·李书中的这句话,道出了罗姆人的真实生活。
然而,自从到了欧洲,罗姆人就一直遭到无休止的迫害。在16世纪的荷兰等国,贵族们经常像猎狐一样围捕罗姆人。1510年,法国发布一系列驱逐罗姆人的法令,用“火和箭”对付他们。16世纪中叶,英格兰更把罗姆人的生活方式定为犯罪。1637年,瑞典法律规定,可以把不肯迁走的罗姆人绞死。纳粹横行时期,欧洲的罗姆人遭遇了和犹太人一样的悲惨命运。1936年以后,他们被迫在指定地点集中居住。1942年12月16日,纳粹当局下令逮捕占领国境内所有的罗姆人,把他们和犹太人一起关进集中营,约有50万至150万罗姆人悲惨死去。
不过,罗姆人似乎总是逆来顺受,很少听说他们曾有过暴力反抗。1979年,联合国宣布旅居各国的罗姆人为一个单一民族。据研究者估计,虽然历经磨难,全世界目前仍有1000多万罗姆人,大部分居住在欧洲,形成了欧洲最大的少数民族。
记者见到的罗姆人
现在的欧洲,罗姆人大多生活在社会底层。有人说,以流浪为生的罗姆人从来没有表现出对土地的欲望和对秩序的臣服,所以显得不谙世事、离经叛道。也有人说,长期受歧视的现实,使罗姆人倔强地认定只有“抱成团”才能生存,对本民族的传统和文化,认真到了顽固的程度,不愿有丝毫的改变。他们拒绝与外族通婚,坚持只从事传统的低技能工作,拒绝融入主流社会,拒绝外来文化的渗透。
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在欧洲各国大城市采访时,在大街上,很容易就能认出罗姆人。他们的衣着外貌十分扎眼,和当地的大环境格格不入。在柏林一些街道的十字路口,记者等红灯时,汽车常常被“洗脸”,提供服务的都是一些面带微笑的罗姆少年,给不给钱就看你了。在繁华的大街上,也经常能看到一些罗姆妇女正在与游客兑换货币,或者带着孩子乞讨。
记者去过柏林的一个罗姆人居住区,那称得上是最杂乱的地方,满地是垃圾,墙上、门上画着各种涂鸦,没有当地人居住。有的罗姆人甚至就在公园里、树林边、桥梁下、铁路旁搭个帐篷过日子。据国际人权组织的调查,在欧洲所有城市,罗姆人都生活在自己的“领地”中。他们与主流社会长期隔阂甚至对立,一系列社会和经济问题就由此产生。
在捷克,有300多个罗姆人居住区,住着大约25万罗姆人,他们中90%以上的人失业,贫穷、吸毒和卖淫是家常便饭;在斯洛伐克,超过80%的罗姆人儿童上弱智学校;在法国,2008年罗姆人犯案1323起,2009年为3151起。一位法国官员说,巴黎5个小偷中就有一个是罗姆人。萨科齐称法国境内非法修建的600多个罗姆人营地为“贩卖人口和卖淫活动的发源地”;法国内政部长则说:“对这一现实我不能视而不见。我受总统之托,要对我们公民的安全负责。”
不过,罗姆人的问题也不应被夸大。一位在捷克当记者的罗姆人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罗姆人的刑事犯罪率要比其它种族低得多。“罗姆人几乎没有因谋杀或暴力犯罪而被追究的,都是小偷小摸。如果你每个月生活费只有150欧元,你会怎么办?这是个社会问题。”他说。
多国采取遣返行动
面对“麻烦”的罗姆人,欧洲许多国家想出的办法就是“赶走”。按照欧盟法律,在公共安全与卫生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允许成员国将“危险公民”遣送出境。于是,法国政府去年就已经向罗马尼亚及保加利亚遣返了44批、共万余名非法移民,其中就有不少罗姆人,只不过当时比较低调而已。在意大利,已经出台一项法律草案,规定不再给罗姆人社会福利保障。罗姆人被驱赶出罗马、米兰的居住区。在德国,政府几个月前提出,要把科索沃战争时申请来德国避难的约1.4万名罗姆人遣送回罗马尼亚,每人发给250欧元补助。另外,根据德国内政部发布的消息,德方已同科索沃当局签署一项有关接收难民的协议。
实际上,在驱逐行动的背后,政客们注重的是所谓的民意和选票。捷克一家民意调查机构发现,大多数捷克人认为罗姆人懒惰、不肯工作、偷东西。捷克社会学者奥雷迟科娃说,对政客来说,谁跟罗姆人对着干,就会获得选票。在捷克弗赛廷市,市长库涅克一夜之间将大约100名罗姆人强行迁到城外,并自诩“像医生去除了毒瘤一样”。市民马上向他表示敬意:他以压倒多数的选票当选捷克参议员。
在法国,一家民意调查公司的调查显示,48%的受访者赞成驱逐罗姆人,42%反对,10%不置可否。另一家民意调查机构的调查则显示,79%的受访者赞成拆除罗姆人营地,21%的人反对,这表明法国民众对罗姆人普遍印象不佳。法国左翼政党曾尖锐地指出,总统萨科齐遣返罗姆人的决定,就是利用民意,“为了选票”而对一个特定族群进行歧视与排斥。
在德国,各州的内政部长甚至表示,“没有必要在内政部长会议上讨论罗姆人的问题”,这也是迎合德国人普遍厌恶罗姆人的“民意”。德国罗姆文化研究者波希尔博士认为:“法国等国家强行驱逐罗姆人,不过是这个流浪民族悲惨命运的再度重演罢了。”
赶不走,是最好的反抗
环球人物记者近日在柏林采访了5位普通罗姆人,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对法国等国家的驱赶、限制行动“异常平静”。一位罗姆小伙子直言不讳地说:“他们一直在赶我们,我们一直在搬家。”看来,对于歧视和驱赶,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事实上,大多数被驱逐的罗姆人不久后还会回来,因为他们无处可去,这也是他们对被驱赶、被歧视最无声的抗议。来自罗马尼亚的罗姆人梅里索,在法国靠拉手风琴为生。在法国,他一天能赚20到30欧元(约合180元到270元人民币),而在罗马尼亚老家,他曾经工作的糖厂倒闭了,他以前靠在乡间聚会上拉琴糊口,现在也干不成了,因为经济萧条,没人再办大型聚会了。被赶回老家后,他满面愁容地对当地媒体表示,等风头过去,他还要回法国。他有两个儿子,15个孙子,全家唯一的收入就靠他拉琴,不回去怎么办?
根据欧盟法律,拥有罗马尼亚或保加利亚国籍的罗姆人属于欧盟国家公民,有权进入法国等其他欧盟国家,并取得3个月的临时居留权。因此,被遣返的罗姆人随时有权返回法国。而德国援助罗姆人协会的费拉德表示,据她所知,自愿离开法国的罗姆人几乎没有,因为在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国,这些人也没有家。在罗马尼亚,一些政治家甚至也在发表种族主义言论,称罗姆人“最好到埃及去”。因此,被遣返的罗姆人最后“回流”法国,也属正常。
其实,解决罗姆人问题的根本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帮助他们融入欧洲。现在,欧盟每两年都以罗姆人命运与现状为主题召开峰会,也支持其成员国开展改善罗姆人生活条件的项目。匈牙利就已经为其国内的罗姆人申请了100万欧元的资金,用来修缮公路、修建儿童游乐场及幼儿园。
欧洲民间也有一些支持罗姆人的组织。法国有个名叫“欧洲罗姆人”的团体,有50个协会,成员和义工经常到废弃民宅和贫民窟看望罗姆人,积极为他们安排住所。不久前,慈善组织和社会工作者在巴黎附近为罗姆人建起了新型的住宅小区。一名法国社工说:“罗姆人和别人一样,想过正常的生活,想有一个栖身之所,一份正当工作。当然,罗姆人自身确实也有问题,他们需要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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