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向中国受害者表示真诚的谢罪”——清水英男重返中国指证侵华日军罪行
文/本报记者 李建平 杨思琪 杨轩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侵华日军公然违反国际法，发动令人发指的细菌战，进行惨无人道的人体活体试验，犯下反人类滔天罪行。731部队的存在，是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细菌战的铁证，不容否认和抵赖。
清水英男此行吸引了海内外关注。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林剑8月13日表示，中方赞赏清水英男揭露和直面历史真相的勇气，日方应认真倾听国内外的正义呼声，正确认识并深刻反省日本军国主义侵略历史。
背负记忆重返“梦魇之地”
“我想去中国说出我的证言，这是为了和平。”8月12日晚，94岁高龄的清水英男乘机抵达哈尔滨。这是他战后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返回中国。
8月13日清晨，清水英男站在731部队遗址前，恍如隔世。这位曾经的侵华日军少年兵，如今白发苍苍，重访这个让他背负一生沉重记忆的“梦魇之地”。
731部队是二战期间日本策划、组织和实施细菌战的大本营。1945年3月，清水英男作为731部队最后一批少年兵，在哈尔滨度过4个多月时间。同年8月14日，日本战败，他随部队逃离中国。
8时40分许，天气晴朗，阳光热烈。731部队遗址安静肃穆。在工作人员引导下，清水英男来到731部队卫兵所旧址、本部大楼部队长办公室、标本陈列室，以及冻伤实验室、细菌实验室、小动物地下饲养室旧址等，逐一指认侵华日军细菌战罪行。
清水英男曾在这里见证731部队的野蛮行径。在标本室里，他亲眼见过胎儿、婴儿、幼儿的标本。他说，从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起，“每当夜里听到孩子的哭声，我脑子里就会闪现731部队标本室的画面，仿佛那些逝去的孩子在哭泣”。
这些场景给他留下巨大心理阴影，他也一直感到自己罪恶深重。2016年，他公布自己731部队原队员的身份，开始通过公开演讲、接受采访等方式，揭露侵华日军罪行，还原历史真相。
“一名女性腹中的孩子还在体内，就被残忍地做成标本。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孕妇也要被做成标本。为什么这些小孩子，甚至还未出生的胎儿也要被解剖，这让我非常震惊。”指认过程中，清水英男不时双手合十，表示忏悔和谢罪。
在731部队遗址群第二保护区，矗立着一座黑底白字的“谢罪与不战和平之碑”。这是由日本民间友好人士于2011年集资建立的。碑文中写道：“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在中国犯下了世界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国家级罪行。”
10时30分许，清水英男来到碑前，缓步踏上，双手合十，深深鞠躬。再向前，他右手抚碑，左手举至胸前，低头沉思。最后，他说：“向中国的受害者表示真诚的道歉、谢罪。”
他说，此次重返731部队遗址，自己一个心愿就是想以个人名义，真诚地为那些惨遭731部队杀害的人祈福，向受难者家属谢罪。
18时许，清水英男一行来到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参观。该馆于2015年8月15日建成，外形如同“黑匣子”。这里保存并展示大量日军侵华档案、遗物和物证。
731部队高等官在本部大楼前的合影，一页页泛黄的部队名簿，用于繁殖鼠疫菌的金属容器，大小不一、样式各异的手术刀和显微镜……看着展馆内的展品，清水英男神情凝重，仿佛回到那个让他“一生梦魇”的黑暗年代。
站在馆内陈列的一墙玻璃容器前，工作人员问：“这些和您当时见过的是否一样？”
对于731部队来说，“马路大”就是用来做实验的活人，是可以随意切割、极易补充的“材料”。活体解剖、毒气实验、细菌战、毁灭罪证……这些颠覆伦理、泯灭人性的罪孽，通过一件件无声的展品清晰地显示在世人面前。
虽然有日本社会舆论反对，他的身体也不大好，但即便如此，清水英男抛开一切顾虑来中国，就是希望日本当局正视历史、守护和平，不重蹈战争覆辙。
“731部队名簿记录了3600多名成员，绝大多数已不在世，清水英男是第五位返回哈尔滨现场指认、谢罪的原队员，也可能是最后一位。”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馆长金成民说。
清水英男步出陈列馆已是19时31分，哈尔滨天色转黑，但他的内心或许因为此行而多了些光亮。
遭受良心拷问“夜夜难眠”
“我对加入731细菌战部队成为侵略和犯罪行为幕后黑手，无法抑制强烈的悔恨和歉意，我向死难者郑重道歉”“我要再次表示衷心的歉意”……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清水英男撑起身子连连鞠躬，数度哽咽。
“某些日本政界人士恐怕巴不得我死。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回到中国表达歉意的机会。”他说。
清水英男是极少数持续公开揭露侵华日军暴行的731部队原队员。在中日有识之士眼中，他是倔强的“不愿说谎的老人”；而在不承认731部队历史的人嘴里，他却是“满嘴谎话的可恶老头”。
在前往哈尔滨前，清水英男多次表达在日本社会舆论反对下赴华指证罪行、道歉谢罪的决绝。在与他的访谈中，我们也逐渐触摸到老人讲述真实历史的内心动力。
时间回到1945年8月，14岁的清水英男与溃军一起逃回日本，但他的噩梦远未结束。
清水英男说，“少年队”队员们在逃亡时被发给一把手枪及氰化物，长官指示万一被俘就要用这些东西自杀。当他退伍时，他被严格要求遵守三个誓言：隐藏服役记录；不得担任公职；不得与其他731部队成员联系。同时，他被告知不得从事与医院相关的工作。
“我们‘少年队’队员没有军历资格，存有一切收入的存折也在溃逃时被下令烧毁，在逃回日本前就已经一无所有。”清水英男回忆。
由于没有高中文凭，清水英男找工作非常困难，他只能跟随做木匠的父亲做些木工活养家糊口，后经十年努力才成为一名建筑师。清水英男告诉记者，许多731部队原队员因这些所谓誓言颠沛流离，生活困苦甚至自杀，“原因就是很多日本人不接受731部队存在的事实”。
但真正令他夜夜难眠的仍是在731部队目睹的地狱景象。
“妈妈肚子里胎儿的标本，被解剖取走器官的孩子……这些梦魇记忆次次让我在冷汗中惊醒。”清水英男说，他在夜里经常想：“做这样的事情是不能被原谅的吧？”愧疚、悔恨在每个日夜不断拷问他的良心，让他做出决断。
2016年，清水英男在日本民间和平团体“为了和平的信州战争展实行委员会”的鼓励下，公布自己曾是731部队“少年队”队员的身份，开始公开对外演讲，揭批侵华日军的暴行，以唤起更多日本民众反思历史。
然而，与清水英男的想象不同，他的努力首先迎来的不是理解，而是一些人乃至日本政府的中伤与打压。这不仅令他愤怒，更令他寒心。
“曾经有日本国会议员公开辱骂我，说‘清水英男这个老头子，完全在撒谎’，当时的报道我还保留在家中。”清水英男说，他听过很多人说他是“骗子”“撒谎”，甚至有日本书籍写731部队就是一个“历史骗局”。
即便不断努力讲出真话，日本官方对清水英男的围堵丝毫未减。他愤怒地说，直到现在，载有他证言的8块731部队介绍展板在长野县饭田市教委阻挠下仍然无法进入饭田市和平祈念馆。
“现在的日本政权几乎不触及过去的战争责任，对731部队的罪行也完全没有反省，他们甚至想当这些残酷的历史没发生过！”清水英男说。
加害者证言更具说服力
“731部队的所有秘密必须带入坟墓！”1945年8月9日，在获悉苏联红军出兵中国东北后，731部队长石井四郎紧急传达关东军密令，要求将命令文件、实验报告、医疗器械等烧毁或炸毁，安排15趟专列将部队成员送回日本，并严令不准暴露身份、不得互相联络，试图将惨绝人寰的罪行深藏坟墓。
当时12名未能逃亡的日军细菌战犯在苏联远东审判中受审，美国以获取731部队实验数据、战略战术、组织结构等秘密为条件，与日本达成秘密交易，使大批战犯逃脱受审免于惩罚。
金成民说，731部队是一支“绝密部队”，由于种种原因，其侵华罪行一直被隐瞒，绝大多数参与者都持回避、否定态度。像清水英男这样有良知、有人性的原队员愿意讲述731部队的真相并回到现场认罪，非常难得。
“来自加害者的证言也更具有说服力，能够进一步证实731部队的存在，固化731部队暴行。”为此，金成民对这位特殊的来客格外重视，提早向其致信邀请。
清水英男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说，这次来哈尔滨的讲述与忏悔之旅，因为许多爱好和平人士的捐款得以成行，他对此非常感激。如果没有这些人尽心竭力地争取和努力，他的心愿很难实现。
“大阪府保险医协会”成员原文夫是帮助清水英男重返哈尔滨的访问团团长。24年前，他访问过731部队遗址。他曾帮助在日本神奈川县登户研究所旧址设立的资料馆，把石井式滤水器的零部件和滤水筒等捐赠给731部队罪证陈列馆。
他说，清水英男并非第一位揭批731部队真相的原队员。731部队原队员胡桃泽正邦曾拿出服役时使用过的手术工具和医学书。中日双方友好人士一直在为澄清历史而努力。
多位学者介绍，这次清水英男能够成行，汇集了日本很多友好人士的力量。此次陪同他一起来的日本友人，来自今后需要继续加强合作交流的团体。
“对清水英男这样自愿、主动站出来讲述自己经历的人，一定要尊重。有一种信念和力量在支撑着他们，让世人知道即便他们曾是加害者的一分子，也可以唤起良知与人性，客观对待历史真相。”金成民说。
在日本，大量民众、学者与民间团体不断追索侵华日军的历史真相；在中国，来自各地的游客不惧寒暑、顶风冒雨，在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门前默默排起长龙。
“我们承载着记录历史的责任，也担负着祈愿和平的重任。面向和平的未来，这就是731部队遗址保护的价值。”金成民说，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经过几十年努力，已经得到社会大众广泛了解与认可，成为世界各国人民了解真实历史、反思历史的重要平台。
“现在的日本人对战争历史知之甚少，教科书只字不提。”清水英男说，自己回国后，将通过演讲等方式，把在哈尔滨的经历告诉更多人。
刊于《参考消息》2024年8月15日第7版
编辑：范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