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声特别策划《先生》,向以德性滋养风气的大师致敬,为他们的成就与修为留痕。本期推出《朱炳仁:铜就是我,我就是铜》。
“朱炳仁:我这辈子就做铜了,所以铜就是我,我就是铜。”
朱炳仁,1944年出生于浙江衢州。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遗铜雕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他师古而不泥古,开创“熔铜”新工艺,将自由流动的铜汁从模具中解放出来,以挥洒写意熔铸刚柔极劲、妙趣横生的大千世界。拥有百余项专利的朱炳仁,因其开拓性贡献,被誉为“中国当代铜建筑之父”。此外,他还是揭开中国大运河申遗序幕的“运河三老”之一,并于今年建立朱炳仁大运河艺术馆,为传承千年运河的活态文化而努力。
“熔铜”艺术,始于一场大火
从千锤百炼,到泼铜如墨,从铸铜到熔铜,数千年传承的铜艺在朱炳仁手中呈现出了新的形态。谁能想到,这妙手偶得竟源自一场火灾。2006年,由他参与建造的常州天宁宝塔完工前突发大火,然而,一片狼藉却激发了朱炳仁新的艺术灵感。
朱炳仁:这场火对整座塔一没伤筋二没动骨,就是上面的铜基本上都被烧成铜渣了。我看了现场,突然发现地上流淌着一些铜渣,当铜在一定高度自由落体流下来的时候,铜珠互相拥抱、互相交融,非常美。
就这样,铜渣被带回工作室,在上千摄氏度的高温下熔化流动,终成自由奔放之模样。熔铜诞生了。正如朱炳仁在《舞铜》一诗中描绘的:“铜终于舞起来了。天地无限,造化无穷。”
朱炳仁:后来我用这些铜渣做了第一件作品《阙立》,作为第一件熔铜艺术作品,我捐赠给了中国国家博物馆。(从中)看到一种新的形式,(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铜可以以这样一种浪漫的、抽象的、没有压缩的方式来创造。它可以做得很小,做成一个首饰挂在胸前,也可以做成巨大的铜雕塑、壁画,可以形成千姿百态的艺术表达。
铜是最早被人类所认识和使用的金属之一。经数千年淬火锻造,以青铜为代表的铜器采冶和铸造技术已成为中华文明的象征之一。每次走进中国国家博物馆,朱炳仁都会在那件著名的青铜器——后母戊鼎前驻足。
朱炳仁:青铜器一直是在模具中成型的,后母戊鼎就体现了当时工匠的智慧和力量,一个人手上只能拿十几公斤的铜,如果要到800公斤以上,就需要几十个人同时拿着坩埚然后同时熔化、同时浇铸,才能形成这么大的青铜器。全世界的博物馆展示铜文化的时候,基本都是(展示)文物,几乎没有一件当代的艺术。
只做一名铜匠,他不甘心
朱炳仁对青铜的痴迷并非偶然,而是源自他自幼受到家族铜艺传统的熏陶。浙江绍兴“朱府铜艺”历经近150年,江浙一带曾有俗语“嫁女的铜,朱家的工”。但到了朱炳仁出生的1944年,战火纷飞,铜铺已难以为继。尽管为了温饱颠沛流离,“以铜立业、以书立世”的家训他却一直铭刻于心。
改革开放后,朱炳仁从父亲手中接过了铜榔头,而此时这位铜雕世家的第四代传人,其实还是个“门外汉”,已过不惑之年,还要从头一锤一锤地干起。经过多年苦心钻研,朱炳仁继承了祖传手艺,打磨铜器炉火纯青。但只做一名铜匠,他不甘心。
朱炳仁:我父亲、我爷爷这几代人,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铜在老百姓生活当中能够得到更好的认同”上。那时候嫁女儿的话,她有一套铜的嫁妆,肯定会挑选我们朱家的铜。铜文化到我这代的时候,我也是不断在想,我们是不是能够离开我们老祖宗的脚步,能够自己踩着自己的脚印来,我一直在做这件事情,做的过程当中就让日用的铜器慢慢变成一些艺术品。
2002年,杭州西湖雷峰塔重建,朱炳仁担任铜工程总工艺师。最初方案是建成砖木结构的宝塔,但朱炳仁推翻了方案,他要建一座前所未有的铜塔。由于没有先例,这一方案曾遭到专家们一致反对。经过反复论证,最终朱炳仁用10万字的资料打动了评委,历时四年,以280吨铜,为雷峰塔“披”上彩色铜衣,重现了“雷峰夕照”的盛景。
自此,朱炳仁秉持千锤百炼的世代匠心,持续创造着铜建筑的奇迹:中华第一高铜殿“灵隐铜殿”、规模最大的铜建筑群“峨眉山金顶”、现代第一座青铜大宅“杭州江南铜屋”……有人总结,朱炳仁及其团队至今已创造了55个“第一”。
朱炳仁:我一直想每做一件事情,都能够迈出新的一步。所以我一直在思索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做的事情是不是超越了前人,或者超越了我自己。为什么我要创造,就是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这样子社会才会前进,时代才会发展。只有这样,你留给后人的东西才会更加有价值。
“造一座大运河通向世界文化遗产的桥”
今年,是大运河申遗成功十周年。有着“中国当代铜建筑之父”美誉的朱炳仁其实还有着另一个知名称谓:“运河三老”之一。并非水利专家的他如何与大运河结缘?其实,正源自没能在大运河上修建铜桥的遗憾。
朱炳仁:在2005年的一个活动中,我和另两位老人——郑孝燮、罗哲文,我们一起谈到了文物保护的事情。当时我说,我本来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在运河上架一座铜桥,后来由于多方面原因,这件事情没有成功。
时年81岁的古建筑学家罗哲文、89岁的城市规划专家郑孝燮对61岁的朱炳仁说:“你的铜桥没有建成,我们一起建另一座精神上的桥梁,如何?”朱炳仁忙问:“什么精神上的桥梁?”“一座大运河通向世界文化遗产的桥梁。”三人就此联名写信寄给运河沿岸18座城市市长,开启了中国大运河的申遗序幕。
朱炳仁:大运河申遗成功那一天,我在杭州的拱宸桥,等待着从多哈传来的大运河申遗成功的喜讯,这是2014年6月22日。回想起我并不是一个运河专家,也不是水利专家,我是一个铜文化传承人。当时罗老和郑老他们说,其实我们少一个搞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人,他们说“正好,我们一起参与进来”。就这样他们就带着我投入到大运河申遗的伟大事业中,给了我这么重要的机遇。
今年初,我国首个大运河与铜文化融合的主题馆——朱炳仁大运河艺术馆开馆。在朱炳仁眼中,运河文化,抑或是传统铜艺,活态传承都将是必由之路。朱炳仁的儿子朱军岷以父之名创立品牌,并提出“让铜回家”的理念,让铜艺从“养在深闺人未识”到“飞入寻常百姓家”。
朱炳仁:实际上是从他开始,在市场上、社会上、在商业领域里面你才能买到铜器。回想一下,20年前几乎在所有大商场里都买不到铜器,铜匠这个行业基本上灭绝了。但我儿子就提出铜文化老百姓是喜欢、需要的,它就作为一个品牌出现了。他认为铜应该让人家摸得到、体验得到,我认为他真的是做得越来越好。
“我手上已经没有绝招了”
熔铜属于天下人
1200℃高温的美,有多少人体会过?曾有人跟着朱炳仁做学徒,体验熔铜技艺,被灼烤得胸闷难受,不住咳嗽,眼睛都睁不开。而朱炳仁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创作了大半辈子。记者问他做铜苦不苦,他想好久也没说出来,也许对他而言,再苦也是乐吧。
朱炳仁:熔铜就是这样神奇,每一件作品都是唯一的。我内心总在想,我这辈子就做铜了,所以铜就是我,我就是铜。
器物有形,匠心无涯。朱炳仁用毕生精力保住的技艺,还想让更多人知晓、更多人传承。凝结了朱家五代人心血的熔铜艺术“独门秘诀”,他和儿子思索再三,最终选择毫无保留地在电视节目中公开,熔铜技艺从此成为天下人的财富。
朱炳仁:铜文化的传承、发展,尤其是它里面的一些秘诀,并不属于我个人,不属于我们家族,应该是社会的。所以基本上在我们手上已经没有秘密了,但我们还是相信我们在不断努力、不断前行,应该有很多新的技艺会在我们手中开发出来,这也是对我们的一种激励。我手上没有绝招了,但我们一定会掌握新的绝招。
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在“熔铸古今——八十而立朱炳仁艺术展”上,100多件/套铜艺瑰宝讲述着传承与创新。熔铜打造出的稻穗形态各异、随风摇曳;蓝白色调的青花元素附着铜瓶,在光影映照下韵味别致;巨幅铜壁画《万泉归海》大气磅礴;纪念梵高的《燃烧的向日葵》折射千年青铜光辉照进现代文明……古朴的铜不再只是人们熟悉的颜色,它变得流光溢彩、映日生辉。对于朱炳仁来说,也许一生只做了一件事,但他改变了中国铜的历史。
【记者手记】
我是记者丁飞。上一次见到朱炳仁先生,还是去年6月我们邀请他作为嘉宾参加《我说大运河》的直播。让我印象颇深的,是当时他和两位主持人泛舟大运河上,船穿过拱宸桥,桥上很多的杭州老百姓向他招手、为他鼓掌,他也微笑着抬头回应,原来在杭州百姓心中,朱老的位置这么重。
采访中,先生一直都是语调温润如水、不紧不慢,唯一一次开怀大笑,是我提到“您的孙子今年高考成绩好,大家都很关注啊”,他那骄傲的表情是一点藏不住。
提到孙子在北大学化学是否会继承衣钵,先生说,传承是多元的,下一代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他们可能会为铜文化带来更多的科技和知识,他们或将以另一种全新的方式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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