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甘肃·每日甘肃网记者 万及敏 雷雅妮 景永鹏
王万青为自己的人生规划了半个世纪后,悄无声息地安息在了草原深处。
10月13日,在兰州接受治疗的王万青身体状况越来越差,预感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做了人生最后一次选择——回到玛曲草原。
10月14日15时45分,王万青逝世,享年80岁。尽管他生前立了遗嘱,一切从简,不办任何形式的葬礼。但是15日一早,王万青生前住的房子里还是站满了人,他们手捧酥油灯,寄托哀思。
酥油灯数量太多,烟雾甚至笼罩了整间房屋。
一位医生的逝去,悲痛为何蔓延了整个玛曲草原?
王万青去世10天后,我们来到玛曲,听大家讲述“草原曼巴”的故事。人们怀念王万青的善良、勇敢、坚毅,大家都在描述他生前的故事和细节。
那是闪光的、爬坡过坎的细节。
离家
1969年,王万青从上海第一医学院毕业,填写分配志愿时,他写下“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最终,他抵达一望无际的甘肃省玛曲县阿万仓草原。
初到阿万仓,这片草原给了王万青一个“下马威”。
草原生活离不开马,王万青第一次骑马出诊,随行牧民出发前再三叮嘱,“坐稳、缰绳拉紧。”但王万青还是从马上摔了下来,痛得在草地上打滚,眼镜也飞了。剧痛过后,同行的牧民帮王万青脱去上衣,他看着右臂,心中一惊:骨折?脱臼?
冷静下来后,王万青指导两位牧民牵引伤臂。“拉、拉,停!”王万青一声吼,复位成功。
草原上的牧民没见过有人给自己治病,他们发愁,曾经有人骑马摔死,王万青会不会死,于是问:“送你回?”
“病人在盼着我,半途回去,让人耻笑。”王万青回答。牧民见状,忽然高兴起来,扶王万青上马,加速前行,直至远方出现帐篷黑影,升起袅袅白烟。
走进帐篷,两位病人一位是被烧伤的老人,另一位是急性扁桃体炎发热的妇女。王万青耐心细致地为烧伤老人清理创伤、敷药包扎;为发热妇女做皮试、注射青霉素。他蹲在地上,帐篷里光线昏暗,伤臂泛痛,很吃力。
1970年3月,高原仍是寒冬时节,王万青随工作组下生产队,不幸重感冒,孤身一人昏睡在冰冷的牛毛帐篷里。一位藏族妇女踏着冰雪,一步一滑送来一碗热稀饭。王万青看着碗,差点哭出声来。
年轻的王万青第一次感受到当初选择的这条路是多么艰辛。当时王万青所在的阿万仓卫生所,只有两位医生和两名工作人员,而阿万仓的面积超过1500平方公里,近乎上海的1/4。即便有心理准备,王万青仍不敢相信,卫生所只有两间借的土坯房,最大的医疗器械是一个血压计,加上体温计和听诊器,这“三大件”是卫生所的全部家当。
从上海到阿万仓,王万青面临着一个更棘手的问题——语言不通。
1970年5月,玛曲草原冰雪融化。王万青接到一个培训任务,一个生产队长问王万青:“有个女的想学,要不要?她懂点汉语,可以当翻译。”“上过学!”王万青心头一亮,“正愁没有翻译,行!”
王万青发现,课堂上,这位女学员学习认真,而且敢率先在自己身上扎针。
培训任务完成,王万青回到乡上,女学员时常去看望他。久而久之,王万青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凯嫪。
这名“翻译”,最终成为他的妻子,两人只花了30元钱就举办了婚礼。
1984年9月的一天,阿万仓10岁的小男孩南美被牛角顶穿肚子,肠管外露。去玛曲县医院的路上,横亘着一座山、七道河,不得已被送到阿万仓卫生所。两张办公桌当手术台,手电筒当无影灯,两个多小时的手术下来,南美脱离了危险,王万青全身被汗水浸透。
王万青完成了阿万仓历史上的第一例外科手术后,“上海医生会做手术”的事儿在草原上传开,阿万仓卫生所里患者络绎不绝,院子里唯一一根电线杆上拴满了马。王万青在院子空地上搭起帐篷,给牧民当临时病房。
1983年年初的一个傍晚,一辆大卡车来到阿万仓卫生院接医生出诊,德黑生产队有一难产牧民。卫生院有重病人,王万青不能离开,妻子凯嫪有多年接生经验,立即随车出发。
夜半,卫生所门外卡车喇叭响起,王万青快步出门,妻子告诉他,产妇已分娩,但是胎盘还没分离。王万青马上出发,为产妇做了胎盘剥离手术,完整取出滞留胎盘。30年后,他们在玛曲县城相遇,当年转危为安的产妇称呼王万青为“救命恩人”。
牧区群众住所不定,王万青每年要花近半年时间去牧区巡诊。他曾在牛粪堆上为大出血休克的产妇做胎盘剥离手术;在“夏窝子”(牧民的夏季牧场)里彻夜输液,抢救心衰的新生儿;也曾在寒冬时节的清晨出发,去抢救窒息昏迷的牧民……在阿万仓,王万青从未停下前行的脚步。为提高疾病预防控制,王万青背着X光机、心电图机,去牧民家里逐一进行健康体检,带着显微镜做检查寄生虫。他一个人骑马走遍全乡,完成了阿万仓人畜共患的布氏杆菌病普查,使90%的藏族群众有了健康档案。
曾经有人感慨:“玛曲这么艰苦,能留下来就很了不起。”
“城市的生活物质享受的确很丰富,但草原给了我人生的意义。比起上海,这里的群众更需要我。”王万青这样说道。
爱家
“草原曼巴”在汉语词典中有一个更加确切的称谓,“赤脚医生”。在21世纪的中国医学史上,这种原始古老的行医方式堪称“绝唱”,而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却是玛曲草原上牧民为数不多,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医疗条件落后,导致牧民们往往“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到致命”。王万青意识到,在这里行医只专一科行不通。他非常重视业务学习和科学研究,积极参加野战外科学习班,心电图诊断、骨科、外科急救急诊等学术培训班。自费购买了一套俄文原版《医学百科全书》,翻译医学资料10余万字,发表《使用粗皮质激素控制高热必须慎重》《阿万仓乡牧民发病情况分析》《玛曲高原新生儿肺炎氧气治疗的重要性》等论文,为玛曲县医疗卫生事业作出了突出贡献。
从阿万仓卫生院,到玛曲县人民医院,王万青的爱学习是出了名的。
1999年,玛曲县人民医院医务科主任姚春林刚入职时,王万青是外科主任。姚春林告诉记者:“他无时无刻不在看书,在办公室看、回家看,甚至吃饭时手里也拿着一本书。”
姚春林刚入职时也在外科,在他印象中,王万青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没有那么整齐有型,常年穿着一件风衣,搭配宽松的马裤和运动鞋。
这种朴素、不修边幅的形象,是很多人对王万青最深刻的记忆。
共事十几年,在姚春林的人生中,王万青扮演着一个亦师亦友的角色。
一直以来,玛曲县医疗人才奇缺。王万青来到玛曲县人民医院之前,医生只会做简单的创伤缝合手术。牧民做手术,要坐将近10个小时的拖拉机去甘南市区。1990年,王万青调任玛曲县人民医院后,这种情况彻底改变。
在玛曲县人民医院的13年里,王万青主刀或主持参与颅脑、颈、胸、腹、骨、妇产、五官科等各类手术数千例,有些手术填补了玛曲乃至甘南高原外科手术空白。
一次次手术,也为玛曲县人民医院外科医生提供了宝贵的学习机会。手术室化作教室,手术台成为讲台,王万青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每次手术开始前,他会要求我们提前做功课,熟悉手术流程。”姚春林说,“手术台上,王医生会随机提问,手术切口在什么位置?切多深?病变组织如何取出?”治病救人不是读书识字,所有人都学得很认真,即便有谁回答错了,王万青也不责怪:“学医不能死读书,实际情况比书本中的案例更复杂,要学会灵活运用。”
时至今日,玛曲县人民医院发展成为集医疗、教学、预防、康复、急救于一体的县级综合性医院。80余名卫技人员,或多或少都接受过王万青的指导。
对待牧民,王万青总是保持热心肠。调任玛曲县人民医院工作之后,很多人慕名找他看病。“阿万仓的牧民都相信他,他是我们的好‘曼巴’。”68岁的才让东智曾是阿万仓镇道尔加村党支部书记。“阿万仓的牧民得了重病,都去找王医生看。”才让东智说,“不管时间多晚,他一定会打开大门。”
进入21世纪,现代化医疗覆盖整个玛曲草原。但是王万青退休后还是闲不下来,自费购买仪器设备,在家中为上门求治的牧民解忧。家里人不忍看他这么辛苦,告诉他:“按照规定,你这是非法行医。”王万青这才放弃,转而去指导玛曲县人民医院的外科手术。
在阿万仓卫生院办公楼的一间房子里,还保存着王万青当年使用的X线机、酒精表、肠溶线医用仪器。“很难想象在当时的条件下,他是怎么完成那么多次手术的。”阿万仓卫生院放射技师张玲玲说,“很荣幸能在阿万仓卫生院工作,王万青医生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王万青走了,但他的故事将永远流传在玛曲草原,激励着更多年轻人为卫生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在玛曲草原上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王万青长子王团胜。图中他在向记者介绍王万青生前所作的简笔画。
回家
10月24日,记者来到王万青在玛曲县城边上的家中,大门紧闭着,随行人员打了一通电话,不一会儿有人打开大门。看着眼前的男人,记者心里一怔,他戴了一副黑边眼镜,脸庞棱角分明,带着高原特有的红晕,这不正是王万青吗?
“这是王万青的长子王团胜,父子二人长得很像,王团胜曾经还在电视荧屏中扮演过王万青。”在随行人员介绍中,记者缓过神来。
走进院子,左手边是三四间平房,右手边有一栋二层小楼。“前两年,我们给父亲盖了新房子,他却说房子太大了,不搬过去非要住在平房。”王团胜说。
王万青节俭了一辈子,到玛曲后,他依旧保留着在上海的饮食习惯,喜欢甜食,很少吃肉,平日吃得最多的是白粥、萝卜咸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一家人从没吃过一顿团圆饭,父亲说一大桌子菜太浪费了。”王团胜说,“他就是一个不会生活、只会工作的人。”
工作、生活就像扁担两头的水桶,顾得了一头,就顾不了另一头。从上海到玛曲,对于家人,王万青一定是有亏欠的。在王团胜记忆中,一家人聚少离多,第一次从王万青身上感受到父爱的温暖,还是因为一次意外。
1986年7月,王万青带着3个孩子驾驶手扶拖拉机在玛曲县采购药物后返回阿万仓。盛夏时节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晴空下的玛曲草原突然大雨如注,砂石铺就的路面水流湍急,车轮不断打滑,王万青和3个孩子奋力推车前行。雨过天晴,路面更加湿滑,王万青竭力控制侧滑的拖拉机,突然,嘣一声响,拖拉机连接杆断了,机头、拖车分离开来。
四野无人,天色渐暗,王万青用柴油点了一堆火,紧紧抱着3个孩子,警惕地注视四周,预测野兽出现和攻击的方位,直到远处曙光升起,黎明来临。“在父亲的怀抱中,我意识到他不仅是受人尊敬的医生,也是非常爱我的父亲。”王团胜说。
王团胜自幼跟随父母在马背上出诊,从小就学会消毒、配药等辅助工作。1986年,王团胜考取甘肃省卫生学校,毕业后,他和父亲一样面临抉择,是留在兰州,还是回玛曲?
王团胜渴望着学成回归玛曲的那一天,他当初选择放射影像专业,就是因为玛曲县没有一位相关专业的医生。
不过他怎么都不会想到,王万青说什么也不让他回玛曲,两人因为去留问题起了争执。
“你从小在草原上长大,不知道这里的条件有多艰苦吗?”那个为玛曲草原,为牧区人民奉献了一生的王万青,对待孩子也是有私心的。
“你能从上海来到玛曲,我为什么不能回来?”王团胜感到不解。
王万青终究说服不了王团胜,就像当初上海的家人拦不住他要去玛曲一样。
如今,他的子女全部留在了甘肃,两个儿子工作在玛曲卫生事业一线,继续为草原的健康事业奋斗。
春去秋来,“草原曼巴”的故事,正在血脉中延续。
记者 万及敏 雷雅妮 景永鹏责任编辑:顾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