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在日内瓦世界贸易组织总部大楼前，笔者曾经问过世贸组织总干事迈克穆尔先生，中国何时可以入世，入世后中国最应该注意的是什么。穆尔先生稍加思索，告诉笔者：中国在卡塔尔的多哈会议上应能成为世贸组织的成员，入世后中国必须考虑从双边经贸体制过渡到多边经贸体制产生的不确定性的影响。中国在入世后需要以深化改革来适应受到世界多边经贸体制与原有双边经贸关系承诺的双重约束的情况，更好地理解双边体制是实力导向，而多边经贸体制规则是导向的实质。

　　中国入世，表明中国愿意以开放的胸怀面对世界，愿意将自己融入世界经济的大潮

　　-入世后中国的宏观应对准备将有更强的针对性

　　一直到今天，人们大多将中国入世将会碰到的问题与困难，更多地归结为与国外相同或类似的产业相比，中国的竞争力处于劣势，因此开放市场将会是对中国企业的重大冲击，入世的应对应该更多地从中国的产业结构、产业政策、产业竞争力的角度来进行。

　　随着入世的临近，对于世贸组织了解的加深，人们开始感觉到，本国产业竞争力的提高是应对入世的重要方面，但单纯产业竞争力的提高又是非常不够的：世界贸易组织是以法律保证运行的多边经贸体制，是维系世界市场秩序的游戏规则体系。目前世贸组织除了30多个发达国家外加工产业的竞争力能够极大超过中国的是少数(实际上，世贸组织的多数成员是更为落后的发展中国家)，但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仍然能够从世界贸易组织的多边经贸制度框架中获益。

　　与双边经贸结构有差异的是，世界贸易组织强调的是贸易中的规则导向，即这一组织是一个靠游戏规则，而非靠“实力”运行的体系。成员国是以世界贸易组织的法律为武器，合法地将商品送入他国市场的，或者是靠世贸组织的规则将他国产品拒之于本国门外的。中国入世即意味着逐渐要将自己的经贸行为纳入规则导向，要按照世贸组织的法律规则从事自己的经贸活动：根据世界贸易组织的游戏规则，合法地将自己的商品送入他国的市场，同样运用世贸组织的游戏规则将外国商品拒之于国门之外。

　　在未来的实际运行中，廉价的中国商品如果被发现价格确定的“不公平”，即便在中国国内，中国生产的产品与进口货的竞争也可能会被他人诉诸法律。因此，在多边经贸体制下，发达国家是靠世界贸易组织赋予的法律力量进入中国市场的，中国在未来也必须以符合世贸组织法律的办法来进入他国市场(而非靠廉价倾销)，或用世贸组织允许的方法来阻止他国产品进入中国市场。在笔者看来，目前国内能够熟练地运用世贸组织法律规则帮助中国追求利益的人才不足，因此中国将来面临的问题可能不是产业竞争力的差距，而是缺乏运用世贸组织的法律规则保护自己利益的经验和人才。中国已有的入世准备与即将发生的情况很可能存在着较大差距：当别人主要运用法律武器打开中国市场、保卫他们自己的市场时，中国企业熟悉的做法会感到缺乏用武之地。

　　在这方面，印度当年“入关”的经验值得借鉴：印度在入关的第一年，涉及的诉讼案从过去的两件跃升为25件，由于印度国内没有能够用关贸总协定法律来应诉的律师，为了应诉的需要，印度从欧洲聘请了经验丰富的顾问进行咨询，在顾问的指导下，由印度律师出面应诉，这样做既可以取人之长，又可以迅速培养出富于实战的律师。印度的经验告诉我们：世界贸易组织是政府间的多边组织，以市场为基础但并非是市场导向，它的活动是政府间行为。中国作为经贸活动的大国，一定要有若干官员真正懂得世贸组织的条文、运行、决策，也需要有几十名真正会打国际官司的律师，几十位经、法结合的人才对于中国应付入世后将要产生的矛盾是起码的。

　　从战术角度，中国入世后及时了解世贸组织法律执行的细节是最重要的(至少应该尽快介入经贸争端解决的熟悉过程)，如可以以第三方加入解决争端的小组参与过程，熟悉法律运行；另外有可能应首先诉其他国家的违背世贸组织法律的行为，不能总以被动的被诉者出现，不能给人们中国总是理亏的感觉。印度驻世贸组织大使的一个建议是很有见地的：中国应该利用人才优势，组织起一支队伍，对于世贸组织所有案例进行透彻研究，只有吃透案例，才可能明白世贸组织法律运用中的各个细节，有利于中国在世贸组织中的活动。

　　-入世后，中国人的观念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世界贸易组织的基本要求是开放市场，遵守规则，权利与义务平衡，以及从双边经贸关系的实力导向转变为多边经贸体制的规则导向等等。中国入世，表明中国愿意以开放的胸怀面对世界，愿意将自己融入世界经济的大潮。在中国入世后，一些值得注意的习惯想法是要克服的。

　　首先，在人们研究入世应对的时候，讨论如何以开放的胸怀面对世界、融入世界经济的同时，探讨如何保护市场的更多，如果仔细阅读，便会发现事实上应对入世的根本思路仍然是“限入奖出”这一世贸组织反对的意识。在鼓励中国商品走向世界的同时，非常害怕外国商品进入中国，一切入世应对都在积极地抗拒它们的进入。事情不在大小，而在于人们的心态中的一种下意识的出发点，在面对入世时，这种观念需要刻意加以注意纠正。

　　从历史上看，中国的传统是非常有意思的，由于中国人热爱和平，很少发动战争侵略他人，但却常常受到他人的欺辱。因此，甚至在秦始皇之前，人们就开始造墙来保护自己，然而开放的根本目的在于拆墙。入世之后，中国将作为地球村的重要成员，必然在世界经济中发挥日益重要的作用与影响。笔者在接待国外学者、朋友时，常常用笑谈拆字的方法浅显地向他们宣传、解释中国的改革开放。“中国”的“中”在笔者的眼中为居世界之中央，隐含着中国在世界经济大棋局中地位的摆放，“国”字则颇有琢磨的余地。“国”字外面有一大“口”，意味着过去中国的闭关自守，修筑长城以割断与外界的往来，或者是心态观念上的封闭、守势，开放的作用是拆墙，“国”字去掉“口”则为“玉”，只有拆墙后，外面世界的人们才能真正认识中国这块美“玉”的价值，而这块美玉本身也可以与其他的美石一较高低。如果进一步分析，“玉”字中间有一“、”，在笔者的心目中，这一“、”代表的是中国传统经济体制中的弱点与错误，它制约着中国经济的发展，改革的目的在于去掉一切妨碍经济发展的缺点，如果我们将“玉”字去掉“、”，剩下的将是“王”字，因此，中国改革开放的长远目标定位，应该是在可能的时候，在未来的世界经济中居主导地位。尽管这样的说法有点“狂妄”，但却绝非不可能，作为入世后的中国，显然是“有志者事竟成”。2000年12月19日，2000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罗伯特蒙代尔教授，在中国人民大学授予他名誉博士学位的演讲中，非常强调中国必须在看到地区经济合作的同时，作为世界性的国家，需要更加重视世界经济全局性的动态。应该讲，中国在未来世界经济中只有、也只能这样定位才符合中国经济发展的根本目标。美国的另一位著名经济学家、世界银行前副行长、200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约斯蒂格利兹在2000年10月访问人民大学时，在与笔者交谈时也一再提出，高新科技与高质量、低报酬劳动力的结合将是中国在未来强大的一个重要的基础，这种结合在世界上只有中国能够做到。笔者根据世界产业结构转移的一般状况进行分析，中国将在21世纪的上半叶，真正成为世界的产品加工中心，世界最大的产品供给者之一。中国的入世，将会加快这一步伐，但真正要做到这一点，人们心态的转换显然是重要的基础。

　　-入世后中国微观经济运行将更符合市场经济的规范

　　中国成为世界贸易组织成员后，在新的一轮多边谈判中，将会以中国广大企业(包括国有大企业和其他企业)的利益作为制定提案的基点，在所有涉及到世界多边贸易问题上将有自己的看法，而不再是总以别国提案的批评者或拥护者的身份出现。如果不是这样，中国应有的贸易大国(不仅仅是贸易量，更重要的是在国际贸易中有自己的利益，并能用世界贸易组织法律框架保护这种利益)形象与地位难于建立，在世界贸易中的根本利益也会受到伤害。

　　根据其他发展中大国“入关”、“入世”的经验和教训，中国入世后经贸争端将可能出现较大增加。目前中国企业的财务资料绝对不足以应付国外可能发起的各种经贸诉讼，因为中国在实质上仍然被其他国家作为非市场经济国家来看待，在法律诉讼中将会处于较为困难的状况：在这些提起经贸诉讼国家的眼中，非市场经济国家的资源主要由政府控制，企业产品的价格受到政府的左右，是扭曲的，不能反映真实价值。当这些价格扭曲的产品流入市场经济国家，便会构成对后者同类企业的不公平竞争。这样的逻辑隐含着不公平竞争是非市场经济国家的天然行为，即非市场经济国家的任何产品，只要无法证明它是在符合市场经济条件下进行生产的，它的出口在理论上就可以被认定具有倾销嫌疑，而且企业的劳动生产率越高，价格越低，则出口倾销的嫌疑越重。因此当中国企业面临反倾销诉讼时，实际上已经事先被假定有“罪”了，必须花费时间、精力、人力、物力来证明自己“无罪”。应诉，按照发达国家的惯例，需要一个个的企业进行符合市场经济的甄别，没有符合世界贸易组织法律规定的财务资料，很难胜诉，甚至来不及应诉。解决争端一靠法律，二靠科学数据，中国企业面对入世，进一步规范运营将是十分重要的。

　　中国在改革开放中，基本认定了今天发达国家微观经济运行模式不能作为中国的明天去模仿，发达国家企业的今天未必就是中国企业的明天。在世界贸易组织的框架下，企业所有制或者产权明晰本身，只是理顺关系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发达国家产权明晰，但每年仍有无数企业因经营不善而破产)，中国企业良好运营的充分条件应该包括经营人员的管理素质、技术人员的创新素质、工人的操作素质等。中国微观经济改革即使具备了上述充要条件，企业运营依然可能面临困难，因为它们运行的宏观外部环境也对企业改革、发展有制约作用。

　　中国企业运行的基础——市场在广度方面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是市场的基础——信用却并不发达，在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信用体制方面，中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回顾世界经济史，英国市场机制的建立与“羊吃人”的过程分不开，美国信用机制的运行，与成千上万的贫民被排斥于其外紧密相联，具有中国特色的信用机制，应能够体现出社会主义的性质，并适应中国具有二元结构的特点。由于历史的原因，中国至今并没有建立起完整的个人信用记录，根据世界经济已有的经验，没有发达的个人信用将很难建立起社会信用，而缺乏个人与社会信用为基础的市场将很难抓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带来的机遇与适应新的挑战。中国只有经过艰苦努力建立起适应世贸组织规则的微观经济运行基础，才可能更加充分地利用入世给我们带来的机遇，促进经济发展。

　　-经济强国应具备哪些能力

　　面对15年入世谈判的坎坷，历史给人们留下值得回味的东西已经很多了，WTO的来临又给人们带来了许多必须要深入思考的问题(例如，制定游戏规则的问题、人才培养的问题)。中国，作为世界经济中的发展中大国，入世后经济的发展趋势和方向，以及它所面临的国际经济、政治环境，正在给中国的老一代、中生代、新生代的人们提出着继续努力的方向：

　　首先，作为经济大国，中国巨大的人口显然是国家力量的象征之一。入世后，人们综合素质将要有相应的提高，在保持巨大人口的同时，提高人口的全面素质，使得物质丰富、社会有序、生活文明、文化程度极大提高，这是中华民族自立的基础。

　　其次，入世呼唤完善有序的市场。经济的主导部门应能够反映出世界产业结构发展的基本潮流，微观经济要具有活力、决策科学、技术先进，能够完成自我良性循环。中国不仅要有巨大的国民生产总值，较高的人均收入，生产能力强大，在入世后的发展中，经济发展将逐步从高速度、低效益，转变为低速度、高效益。

　　再次，随着入世效应的展现，中国经济将逐渐增强有效的控制力，这主要表现为对于(国内外)有关国计民生的要素流动方向的控制能力，以及对于(国内外)经济产出流动方向的控制能力，这是一个经济强国应该具备的基本能力。

　　最后，在对外经济关系中，入世本身就表现出中国在世界经济中存在着自身的利益，因而进一步关心介入、积极参与世界经济游戏规则的制定，在制定中反映出中国的利益，在与世界发展中国家群体的关系中，应该坚持竞争中的合作、合作中的竞争的思维，在竞争中与世界其他国家共同进步。

　　人们常说，让历史告诉未来。中国改革开放20多年的巨大成绩，已经明确地昭示了天下，也坚定了中国人的信心：在21世纪的地球村中，中国将是强大、富裕、文明的成员，它的入世有助于世界经济秩序的建立，它的经济发展对于世界经济将会作出应有的贡献。中国对于世界文明与进步所作出的努力，绝不仅仅局限于对“四大发明”的历史回顾，而在于今天和明天所作出的成就和促进上。

　　-文/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黄卫平

　　黄卫平，经济学博士，现为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院长，国(境)内外数家高校的兼职教授，教育部经济学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国务院体改委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世界经济学会、中国国际贸易等学会的理事或常务理事，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代表作为《GATT与走向开放的中国经济》(1994年)、《走向全球化》(2000年，合著)等，研究方向为国际经济关系、经济发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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