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环保志愿者在查看霹雳沟地形图(上) 挂着铁丝网的围墙(中) 梁从诫(中)亲自观察紫金山次生林的保护状况(下)
一双职业记者的眼睛
在对待南京紫金山70亩次生林的问题上，谁敢肯定一个省级国宾馆比一群民间环保志愿者拥有更多的发言权？
一个省级国宾馆的扩建风波
南京市民的心痛
近两年来，南京市民王少明和刘光华一直在对付南京紫金山景区的垃圾问题，直到一件比景区垃圾还要糟糕的事情发生。
王、刘二人是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会员，像他们这样的环保志愿者包括在校学生、老师、记者，前后参加者多达千人，一直在紫金山拣垃圾，并在市民中宣传环保知识。
2001年4月11日，王少明受邀请就“紫金山的垃圾问题”向南京市政协委员汇报时，与会的中山陵管理局的一位干部随口告诉他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垃圾算什么，现在弄不好有几十亩的树林要砍掉了。”
原来2001年的2月1日，有关部门决定把本来属于中山陵管理区的70亩山林划给东郊宾馆，具体位置是东郊宾馆东侧、中山陵西侧的霹雳沟一带，这里离中山陵只有300米不到。
而东郊宾馆是江苏省的国宾馆，他们当时正准备在这块地上搞扩建工程，而且“有可能动那里的树林”。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触动了南京人的痛处。
南京人最自豪的是遍布全城的一万多棵“民国大树”，是夏天抵抗酷暑的绿色屏障。但在几年前的城市扩建中，“民国大树”被砍掉了3000多棵，搞得市民一听到“砍树”就冒火。
而位于南京东郊的紫金山风景区更是环保爱好者的“圣地”，区内分布着中山陵等众多景观，归中山陵管理局管理，经几代人的努力，山上植被茂盛，被誉为“南京之肺”。
但是近年来“南京之肺”不断遭到侵蚀：“海底世界”，位于中山陵与明孝陵之间，建于1996年，侵占天然林32000平方米；“国际会议中心”，紧靠“海底世界”，建于1996年，侵占天然林45300平方米；“帝豪花园别墅”，建于紫金山北麓，1994年动工，目前仍在续建，侵占天然林148000平方米；1999年，为了沪宁高速公路从中山门进城，南京东郊砍掉城门口的部分树木。
南京环保志愿者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了领导的安全”
2001年4月中旬，王少明、刘光华等志愿者到霹雳沟查看那片林子时，发现砌围墙的红线已经拉起来了，东郊宾馆雇来的民工正在清理墙基。这是一片面积约70亩、生长了几十年的次生林，这个完整生物群落的树种包括麻栎、白栎、榔榆、梧桐、石楠、洋槐、朴树等20余种；鸟类包括大杜鹃、灰喜鹊等；蝶类包括网蛱蝶、黑脉粉蝶、琉璃蛱蝶等。
志愿者们从民工手上见到了东郊宾馆扩建的施工图，整个墙体长达620米，预计一个月完工。
东郊宾馆的一位厨师告诉他们：“这里以后就是我们宾馆的地方了。”
东郊宾馆位于明孝陵和中山陵之间，编号“中山陵5号”，解放前蒋介石宋美龄夫妇曾在此居住。1957年后，东郊宾馆成为江苏省国宾馆，1990年正式划归省委办公厅。到南京的国家领导人、外国元首大多下榻于此。
东郊宾馆提出在这70亩山林上扩建工程的理由很“硬”：“现有格局不利于国宾馆的安全保卫工作”，他们举的一个例子是，宾馆6号楼距离围墙只有16米，像东郊宾馆一位领导开玩笑说的，“一个手榴弹都能扔进房间”，因此要扩建，要占掉那70亩次生林。
于是东郊宾馆向南京市和省委办公厅等有关部门打报告，申请划拨霹雳沟的土地，作为“加强保安和景观绿地”。2001年2月，有关部门批准了这个申请。
对于绿地的用途，东郊宾馆后来的解释是：“利用霹雳沟原有的地形和走向，建造人工水面，作为天然的安全屏障，同时也作为消防用水。水面以外的区域，增加绿化面积。”
拯救行动
这个消息传遍了南京，市民开始用各种办法拯救那片次生林。
环保志愿者“辛田”把消息贴到了南京一个著名的BBS上，这个帖子很快成了热帖；在网友“网络雇佣军”的《SOS，关于紫金山》帖子上发表意见者和阅读者达到1319人次，并且被贴到其他网站上。
东郊宾馆的扩建工程成了2001年南京市最受关注的热点网络话题之一。
刘光华说，那一段时间很多南京市民要他带路去霹雳沟看现场，他总共带了六七批人，每次多的有20多人，“充分表现了南京市民保护环境的热忱”。
亲临现场的网友很快在网络上掀起规模更大的讨论，并且开始寻找新的办法。2001年6月的一天，60多位志愿者每人手拿粉笔，在每一棵树的树干标上记号，统计出树木的总量。统计结果显示这片林地里共有胸径8cm以上的树木5500棵以上，20cm以上的大树1100棵以上。
一位60多岁的老志愿者花费大量的时间记录了这70亩次生山林里的所有物种。
志愿者们摄制了一个保护霹雳沟林地的短片，同相关的照片、文章一起刻成了一张光盘，四处宣传。
志愿者们想到了法律保护。他们向法律专家咨询，查阅了大量的法律文献。王少明等人随身带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他们积累的有关紫金山环保的法律条文，以及厚厚的证据照片。他说：“从权属关系上来说，这是南京市民的公共林地，东郊宾馆就不能用围墙圈起来，砌墙本身就是违反法律的。”
2001年5月24日，一封由刘光华执笔，以“一群珍爱紫金山的南京市民”名义写的信寄给了江苏省有关部门：“惊闻省政府将中山陵园风景区核心区域内的70亩山林划给了东郊宾馆搞扩建工程，我们去现场进行了实地查看。在东郊宾馆东围墙一侧确已拉起了红绳，打下了标记桩，农民工已在动手清除现场的灌木。据他们说，围墙将在一个月内完工。据我们的测算，扩建的地界离中山陵墓地只有250米左右。如果扩建宾馆，南京市民将失去这大自然中的70亩山林。”
信中提出了相关的法律问题，也阐明了林地对于城市的益处。最后说：“我们是一些热爱大自然、热爱紫金山的普通市民，我们的观点是：要想充分享受大自然的恩惠，你就要爱惜大自然。紫金山是属于广大人民的，保护紫金山的生态环境是我们每个南京市民的责任。因此，我们认为该项工程应立即停止，维持东郊宾馆的原状，让70亩山林保持原始状态，不受侵害。”
但东郊宾馆在霹雳沟扩建的初始工程还是完成了。2001年7月，70亩次生林被围在围墙里面，靠近6号楼的那一段还装上了铁丝网。
转机
2001年6月，南京环保志愿者的一封求援信寄到了“自然之友”会长、著名环保志愿者梁从诫的办公室。
今年70岁的梁从诫是全国政协常委。梁本人因为在环保方面的卓越贡献获得菲律宾“麦格赛奖公众服务奖”，这是亚洲环保领域最高奖项。
接到南京环保志愿者的信后，梁从诫转给了江苏省有关部门。全国人大环境与资源委员会主任曲格平也打电话给江苏省政协，询问此事。
2001年6月25日的《人民政协报》头版头条发表了《紫金山70亩天然林危在旦夕》。
江苏省有关方面回函梁从诫先生，称“宾馆圈用这块土地是合法的”。另外，他们认为这片地在历史上坟茔较多，因而显得比较荒芜，到处杂草丛生；而建墙过程中并未砍一棵树，甚至为了保护树林改变了围墙的走向。
但南京环保志愿者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问题集中在东郊宾馆的扩建是不是合法，并且指出那片次生林并不荒芜。
“东郊宾馆不可能只是圈了一片荒地进去，要是不制止他们，他们如果要建人工水面或者引进新树种，肯定还是要砍树。”志愿者们担心。
由于来自各方反对声音的增多，东郊宾馆的扩建计划缓行了，他们在完成围墙后没有进行其他工程。一种说法是“志愿者盯得太紧了，常有人来转悠”。
2002年3月17日，梁从诫借到南京东南大学演讲的机会，亲自到紫金山上查看次生林。
“主管部门明天要带我上山，我得先来看看。”下火车的当天下午，梁从诫在南京“自然之友”会员的带领下在紫金山“私访”。梁从诫爬到紫金山半山腰，仔细寻找，发现没有树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江苏方面曾否定了宾馆外面这片地围墙有电网的说法，但梁却在墙上看到铁丝网上的电瓶。梁从诫在中山陵的陵道上向那片次生林方向看去，东郊宾馆新砌的红砖墙隐约可见。
当晚，梁从诫在东南大学浦口校区发表演讲，题为《环境保护和公民责任》。
座谈
3月19日下午，梁从诫和部分环保志愿者代表与东郊宾馆方面的座谈在东郊宾馆3号楼会议室举行。
东郊宾馆负责人介绍了征地扩建的理由，并对于那70亩次生林征用后的用途提出方案：一是建造人工水面，成为天然安全屏障，并且可以做消防用水；二是提高树木品味，引进一些名贵树种；三是用南京植物园引进的美国爬墙虎绿化一下围墙，让它不是太显眼。
梁从诫用探讨的口气指出其中的问题：“你这个地方又没有水源，怎么建造人工水面？总不能靠自来水吧？而且这样的干沟渗漏非常厉害，你存得住水吗？如果水底硬化，又成了第二个游泳池，并且影响周边的植被，技术上怎么克服呢？”
他渊博的环保知识让东郊宾馆的负责人非常信服，最终否定了建造人工水面的可能。
针对引进外来树种的设计，梁老介绍了近年来发生的多起引进外来物种引起的生态灾难，结果让在座各人感到震惊。
梁老指出：“如果这次东郊宾馆确实需要征用这块地，我们不妨就把它当作一个原生植物园区，墙里墙外是一样的，这样即使中央领导来了也是一处很好的景观。这个墙上的电网跟监狱一样，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你可以用电子监视什么的，未必要围起来呢。我觉得应该多听市民的意见，树立一个政府亲民的形象，这样一来老百姓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情绪。”梁说。“我这里还有一个材料，大家也听听。”梁从诫拿出关于东郊宾馆扩建涉及的法律条文，并且逐条读了起来。
“我不知道咱们现在的做法是不是合适？但是如果确实有不完全符合的地方，我的意思是请咱们的领导再斟酌一下。市民是有意见的，认为咱们的做法是违背了这些条文，他们有权利起诉的。”梁说。
梁所说并非危言耸听，就在记者到南京采访时，东南大学教授黄维康就因中山陵管理局在紫金山第二高峰头陀岭建设观景台，向南京市中院起诉南京市规划局行政不作为。
“这个问题是值得考虑的。”梁从诫用温和的语气继续说。
东郊宾馆负责人一边听一边记，同时也不断点头，但没有立即答应什么。
次日，梁向南京的志愿者通报了当天的情况。截至记者发稿时，环保志愿者提出的退还公共林地的要求依然没有答复，但装着电瓶和铁丝网的墙体有可能在近期被拆除，而原有的次生林将尽可能被保留。
对南京的志愿者而言，这是初步的胜利。
-访谈市民环保意识可贵、可嘉
2002年3月19日晚，在梁从诫参加座谈会当晚，记者就此事对他进行独家专访。
记者：如果您不是以政协常委的身份来介入这件事情的，而是以一个NGO(非政府组织)的会长来干预，您估计结果如何？
梁从诫：我估计不会比今天的结果好。如果我们的政府多一些和市民沟通的渠道，大家能够达成共识，也许会减少一些失误，也就不会有观景台那样建了再炸的事情了。
记者：您怎么看这个事情的发展？
梁从诫：总体谈下来，我觉得主管部门的态度还是积极的。但这块地我估计恐怕是退不出来了。最好的办法是用色调与周围环境协调的栏杆，而绝不能用带铁丝网的高墙。如果能完整保留那片林子的话，我们就算功德圆满了。
记者：南京的事情和您曾经干预的其他环保事件有什么不同？
梁从诫：说老实话，全国比这个事情严重得多的何止成千上万。但是我认为这个事情它的特殊性在于，它引起了公众的极大关注，普通市民开始关注自己身边的环境问题，并且运用法律武器保卫自己的利益，保卫紫金山的利益。在其他地方，基本上是我们这些外地人看到了破坏环境的事情，然后呼吁保护的。我们在四川保护天然林是这样，在可可西里保护藏羚羊基本上也是外面的人在宣传。
记者：您好像一直很关注本地居民环境觉悟的提高？
梁从诫：“自然之友”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干预环境事件，而是进行环境教育，只有我们的公民自觉起来保护环境，中国的环境保护才有希望。所以，我在很多地方演讲的题目都是《环境保护和公民责任》。
-相关法规
1985年6月7日，国务院颁布的《风景名胜区管理条例》第八条：“风景名胜区的土地，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得侵占。在珍贵景物周围和重要景点上，除必须的保护和附属设施外，不得增建其他工程设施。在游人集中的重要景点上，除必须的保护和附属设施外，不得增建其他工程设施。”
1988年8月28日，江苏省人大会议通过《江苏省风景名胜区管理条例》第二十条：“在游人集中的重要景点上，除必须的保护和附属设施外，不得增建其他工程设施。在珍贵景物周围和重要景点上，除必须的保护和附属设施外，不得增建其他工程设施。”
《1991年—2010年南京市总体规划》第34条：“在紫金山环陵路以内不再增加与风景区无关的建筑，山南坡尤其应从严控制。”(紫金山属于国家级风景区，东郊宾馆征用的霹雳沟既在紫金山南坡，也在核心规划区域。)《南京市中山陵园风景区管理条例》第九条：“核心保护区内，除进行保护性维修，完善基础设施或者恢复原有纪念性建筑外，严禁新建其他任何建筑和设施。规划控制区内，不得建设风景区规划和各景区详细规划以外的其他建设项目。”
□本报实习记者 朴抱一文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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