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秭归:归去来兮

http://www.sina.com.cn 2002年11月08日14:58 南方周末

  屈原祠现在是老秭归城惟一没有搬迁的县直单位,孤零零地矗立在城东长江北岸的山坡上。初秋之晨,三峡深处的这个处所格外冷清幽森。“县城迁走后,游客少多了,一天也就三五个人。”一位工作人员失落地说。

  祠内有屈原铜像,屈子低头沉思,顶风徐步,一脸的忧国忧民。《史记》描写屈原落魄时“至于江滨,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此像颇得神韵。铜像下的台阶上
有标记:海拔175米,三峡水库三期水位。也就是说,届时,库水将淹掉屈原祠大门和前院。

  不知今天的屈原祠是否也有着2300多年前它的主人自沉汨罗时孤苦的心境。

  不同的是,它将沉于长江。

  屈原祠所在的秭归老县城归州,一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2002年早春坍塌于一阵隆隆爆破声中。

  屈原祠以东,长江下游3公里处的山坡上,兴建中的新归州镇中心成为一块巨大的建筑工地,一座粉墙黛瓦的小镇初具规模。

  屈原祠以东40公里处,三峡大坝附坝上首,一座簇新的颇富现代气息的新县城已经拔地而起。

  一切改变因三峡工程而起。然而,被改变的又绝非仅仅是建筑本身。秭归,长江三峡之西陵峡横穿境内,中国浪漫主义诗宗屈原故里,古代四大美人王昭君故里,巴楚文化发源地之一,因为三峡工程,人口40万的秭归动态移民达10万人,这片历史悠长风光奇异的土地将发生伤筋动骨的变化。

  西陵风物

  9月13日上午10时,从宜昌乘车出发,与摄影记者王景春同行。快到12时,到达秭归新县城茅坪。

  从宜昌到茅坪有40公里,一条老路,一条新路。所谓新路,是宜昌市到三峡坝区的专用高速路,一路逢山打洞,遇涧架桥,不出40分钟,便到三峡大坝。从三峡大坝上望,秭归新城就坐落在前方山腰上,两地近在咫尺。

  来时我们走老路,一路山水相连,行进在西陵峡宜昌段黄猫峡、灯影峡的画廊中,让人浑不觉旅途枯燥。

  到茅坪,见到县文化馆退休干部王敏。老王今年65岁,世居秭归,是我们此行的向导,对家乡的风景名胜、历史文化、民风民俗都了如指掌。

  吃过午饭,一行三人来到茅坪码头。只见下游不远处,巍峨的三峡大坝平水而起,斩断长江,不曾啜饮,直接将滚滚江水吞进喉咙,虎视眈眈地望着过往船只。

  买下午1时30分的票,乘的是快艇,1小时可到上游40公里的秭归老城。船开了,此行将穿越西陵峡大部,愈往上行,山愈高,水愈急,峡愈曲、愈窄,愈是峰回水转、气象万千,心情愈是止不住地激动。

  船行至西陵峡深处的牛肝马肺峡与兵书宝剑峡时,风景已到极致———两岸崇山逼人,秀峰林立,一江沉底,如带相隔;头顶是天,人行船中,视线为山所蔽,天亦成河。两岸绝壁万仞,临水而立,刀削斧劈一般,不容得任何枝枝蔓蔓牵牵挂挂。

  适逢阴天,宜昌地区刚经过一场不大的秋雨,今日雨似下未下。忽然想起来路上摄影记者王景春说,天气恶劣时,有时拍出的照片效果反而更佳。今日观阴雨日之峡江风景,始信其言。天公作美时,风景有其平淡处;天公不作美时,风景有其幻异处。看山顶山腰,雾缭云绕,变幻莫测,一逝难再;峡谷中则幽晦不明,山色更兼一水让,我船独行,恍离尘世!活脱脱的一幅水墨图:山、水、天、雾构成画中四大元素,且全幅气势磅礴,比例恰当———我们乘的船,在画中不过是一个小圆点。

  我完全沉醉于这迷人的景色中,浑不觉水冷风凉身已寒。

  此番景象,古人早有描摹。早在1400多年前,郦道元《水经注·江水》引袁山松《宜都山川记》说:“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一百许里。山水纡曲,而两岸高山重嶂,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绝壁或高千丈许,其石彩色,形容多所象类……其叠山鄂秀峰,奇构异形,固难以辞叙。林木萧森,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

  今日我所观所感,与古人何其相似。因思之,峡谷湍流不似平原耕地,后者人类易于改造,地貌与古时有天壤之别,而前者则不然,今日我所见之景象,与袁山松《宜都山川记》、李太白“轻舟已过万重山”

  所见之景象,并无大差别。如此益发思古之幽情。飞驰在幽深的峡谷中,便觉是在历史的时空隧道中踽踽独行,心中一阵苍茫!

  船过牛肝马肺峡与兵书宝剑峡之间的新滩镇时,王敏指着南岸一片空荡荡的斜坡痛心地说,这里原本是一大片古色古香的清代民居,因为三峡清库现已全部拆毁。老王说,在他小时候,沿岸还有许多参天大树,后来经过“大跃进”中的乱砍滥伐,几乎消失殆尽;以往时常可见到猴子临江饮水,现在则极难见到。

  飞艇一路疾进,两岸风物渐次倒退。忽想,如果不走水路而走山路,行程当是何等艰难。又想起昨日在宜昌长江边夜饮时,友人指着江上驶过的巨大的滚装船介绍,从宜昌到重庆,有陆路相通,但须穿越三峡的崇山峻岭,车人皆疲惫不堪,极易发生事故;现在不少司机则驾车上船,沿长江上下,以走陆路的油费、车辆磨损费抵船费,到达重庆后,再上正路,如此则安全便捷得多。从重庆到宜昌也是如此。

  进而想到,水至柔,山至刚,一水穿透万重山,是谓以柔克刚。这便是天意。此地交通,从水路便是从天意,安全而有效;若从山路,必然吃亏不讨好。想起过去强调与天斗与地斗,而不知顺乎天意,其中似乎颇可斟酌。

  说到这里,摄影记者王景春又告诉我一个例子,不久前他去陕西采访一个泥石流灾害,系一条河流改道引起。原来,当地政府为了建设需要,多次人工改变河道,哪知老天不从,改一次道,河水最后必然执拗地流回原来天然形成的河道。

  关于英国人蒲兰田的争议

  在秭归新滩镇北岸的寺大岭上,有一座“蒲兰田君纪念碑”。

  峡江航运,自古一直靠木船,靠人力,纤夫桡工的号子声,在三峡地区传响了数千年。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英国人立德罗驾驶载重7吨的小轮“利川”号,从宜昌出发试航峡江,到达重庆。从此三峡地区响起机动船的轰鸣声。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英国人蒲兰田驾驶载重310吨的“肇通”

  号汽船抵达重庆。此后,英、日、法三国的四大轮船公司及中国“招商局”的商船也接踵而至,过往船只日渐频繁。

  由于峡江险滩暗礁稠密,覆船事故时有发生。民国元年(1912年),重庆海关聘请蒲兰田任长江上游巡江工司,在秭归新滩的龙马溪口首创信号台,用标杆信号给过往船只引航。此后各险处莫不如此,峡江航运安全大为改观,也为后人留下了许多珍贵资料。

  蒲兰田在三峡工作了28年,令人叹息的是,就在他告老回国的时候,却遇海上风暴卒于途中。

  就是对这样一个人,一直到近时,对其评价都颇具争议。原来,外轮进入峡江后,夺了本地船民、船工的饭碗。因木船跟洋船抢运货物,各地曾发生多起流血事件。按照上世纪90年代一篇文章的介绍,船工们发出了“愤怒的吼声”———“洋船入川,大河水干”,“新滩生得陡,发的外来狗”。长期以来,蒲兰田被认为是“帝国主义对中国实行经济侵略的急先锋”,而由其同胞以“有志振兴长江上段航业诸人”为名为其修建的纪念碑,也被认为是“帝国主义侵略长江三峡的罪证”。

  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向来因时代的变迁和史识的高下而相去甚远,今天,我们对蒲兰田的评价是否应该客观一些呢?

  胡振浩和船工号子

  西陵峡上滩连滩,崖对崖来山连山;

  青滩泄滩不算滩,最怕是崆岭鬼门关;

  船过西陵我人心寒,一声的号子过了青滩;

  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一身胆……

  每天晚上,一阵阵一引众和、粗犷嘹亮、似吼似唱、凄烈而又勃发的歌声就会从老秭归县城长江岸边震向山谷,回荡在三峡的夜空。

  这便是西陵峡船工号子。如果你能乘坐一定档次的三峡游船,并且夜泊归州的话,就能欣赏到这被称为“三峡长江文化活化石”的峡江船工号子。

  两千多年来,巴楚船工在绝壁林立、水势汹涌、暗礁密布的三峡险段劳动与生活,形成了一种既有助于劳动,又有助于减轻劳动者疲乏、抒发劳动者胸臆的船工号子。

  船工号子是劳动号子的一种,因它产生在长江三峡,故又名峡江号子。由于三峡船工劳动紧张、激烈,号子声调自然高亢、浑厚,力度和节奏感极强。他们密切配合,用号子统一步调,均匀使力,用人力推拉船只行进。

  在人力船只在长江航运中已经灭绝的今天,峡江号子也几成绝响,成为长江文化中的濒危物种。幸好,有一位老人还存于世,他便是峡江号子的集大成者胡振浩。

  9月14日晚,我见到了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老人,老人79岁,中等身材,朴素的着装,硬硬的短发,白的竟不多,脸色黝黑红润,双眼成缝,看上去至少比他的实际年龄小十多岁。

  胡振浩与船工号子结缘,是在上世纪50年代初他调到秭归县新滩文化站工作后。新滩因滩险闻名长江三峡,过往船只很多在此停靠。船过新滩时,船工们驾船与激流搏斗中,喊唱出各种相应的船工号子。这些高亢、朴实的声调深深吸引了年轻的胡振浩。从此他开始有意收集整理。为了收集到一手资料,胡振浩白天与船工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晚上就点着煤油灯填词谱曲整理资料。

  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胡振浩的峡江号子一直藏在深山人不识。他的船工号子艺术真正可谓“老来俏”。1993年7月,已经70岁的胡振浩带领一帮退休船工参演中央电视台综艺节目;1996年东方时空又拍摄了他的专题片“老人与船工号子”。节目播出后,胡老收到大量观众来信,他的船工号子逐渐广为人知。

  在长达两个小时的交谈中,胡振浩说话滔滔不绝,声音雄浑,中气十足,吐词清晰,富有磁性,真难想象他已是79岁的老人。记者问胡老是什么使他在耄耋之年还保持着中气十足的嗓音,老人说除了他多年练习以外,一直保持着健康的身体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而这又得益于长江三峡清新的空气、宜人的气候。

  晚上8时许,一艘满载外宾的游轮停泊在归州码头。游客们来到船坞上的小演出厅,轮到船工号子表演了,只听见演出厅里响起一阵嘹亮的男高音,“哟嗬———”荡气回肠,曲回婉转,时高时低,足足有一分多钟,台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接着,随着阵阵气吞山河的节奏感极强的吆喝声,胡振浩带领众船工以摇橹姿势徐徐出台,胡老一身素白的绸衣,头戴一顶红绣双丸箍,大红的头巾,大红的腰带,明黄的绑腿,威风凛凛,在众船工的衬托下,颇具旧时大侠风派……

  先吼慢水号子,再吼拼命号子。慢水号子即风平浪静时的号子,节奏悠缓;拼命号子即船遇急流险滩时的号子,激烈紧张,吼声震天,节奏渐吼渐快,让人透不过气来,声音穿透演出厅,把船都震得嗡嗡响,一幅画面也浮现在眼前:急风骤雨狭谷湍流中,一只大木船飘摇在波涛之中,船上桡工赤膊上阵,在惊涛骇浪中奋勇拼搏……

  没有任何伴奏,在电子音乐大行其道的今日,在众多歌星必须依靠技术设备才能合成一张听似美轮美奂的唱片的今日,在人类天赐的嗓音被科技刑具大卸八块的今日,胡振浩和那些历经大风大浪的船工们吼出的声音,不啻为天籁。

  船工号子感动了无数东来西去的游客,一位来自台湾的国民党老兵拉着胡振浩的手热泪盈眶地说,船工号子令他想起了抗战时期军队在船工帮助下布防三峡天险,军民同仇敌忾的岁月;一位日本游客则说,胡老的表演让她回想起小时候祖父在北海道出海打鱼的情形……

  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一天,一位名叫魏司的德国女士来到秭归,辗转找到胡振浩。原来,魏司女士的祖父在清朝末年曾出任驻成都外交使节,上任途中乘船穿越三峡地区。途中他拍摄了不少三峡船工的照片,还对船工号子作了录音。魏司请胡老介绍长江三峡的情况,并将祖父当年的影像资料复制件赠送给胡老。2001年,魏司又找到胡振浩,请他帮忙注释祖父当年录制的船工号子唱词。

  今年1月28日,胡老收到了寄自德国的一封感谢信,原来,胡老的注释与回忆已经存放在柏林普鲁士文化遗产国家博物馆,该馆认为胡老“为保护传统文化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现在,有关方面总算意识到了保护“秭归峡江号子”的急迫性,最直接的现实是此项艺术的集大成者胡振浩已经近80高龄。今年4月,宜昌市、秭归县文化部门召开专题会议研讨有关工作。胡老自己也痛感民间传统文化的流失,“川江号子(四川船工所唱的号子———记者注)已经失传了,李双江唱的川江号子歌已不是原汁原味的。峡江号子再不能失传!”胡振浩目前还带着两个年轻的徒弟,但苦于他们没有生活体验,总唱不出那个味来。

  谈到对传统或民间文化的保护,我忽然想起最近一期美国《国家地理》介绍日本皇宫的一篇文章。日本皇室在政治上已失去实质意义,仅成为一种象征,但皇宫的一个重要功能是传承和保留传统文化和习俗。

  例如,日本天皇吃鱼至今采取古老的鸬鹚捕鱼方式,而且捕鱼的程序严格按照古代宫廷的礼制,其目的在于保护一种传统使其免于消亡。对传统的保护有助于唤起国家认同感和民族自豪感,特别是在工业化和全球化将各国都打磨得似曾相识的今天。

  说来也巧,就在我们观摩船工号子表演的第二天上午,一只小型的古式欧洲双桅帆船悄然停泊在归州码头,上悬丹麦国旗。在典型的中国山水画的风景里荡漾着这样一艘洋船,让人颇有些惊奇。原来,这是一艘丹麦环球帆船,历史已近百年,在丹麦很有名。船沿长江西进至三峡。船长是丹麦一名作家,沿途拍摄风景民俗,船上显然也有新闻从业者。

  当日,胡振浩等人又为船长一行表演了船工号子,丹麦人观看并录像,他们关注的目光近乎贪婪。

  秭归:屈子投江的心境

  “秭归胜迹溯源长,峡到西陵气混茫。屈子衣冠犹有冢,明妃脂粉尚留香。”(郭沫若)此诗意境稍次,但却实用,点出了秭归的几个关键词:西陵峡,屈原,王昭君。

  小小一个山区县,就出了一个伟人,一个美人,而且还是历史上重量级的伟人和美人,不羡慕死那些挖空心思找历史名人攀亲有的还争得唾沫横飞的地方才怪。千百年来,秭归人就这样开门见风景,驻足思古人,他们活在名山大川的褶皱里,呼吸着泛黄的历史的空气,过着清贫却诗礼传家与世无争自得其乐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屈原是这里的魂,是这里的神。这个名字,已深入到秭归人心理和文化的深层,成了他们最为重要的精神资源。屈乡有屈原牌坊、屈原祠、屈原沱、屈原庙,有屈原大酒店、屈原火锅城、屈原轮船公司;有颂酒楼、骚坛诗社……老百姓讲起身边的贪官,甚至都不忘对照这位2300多年前的老乡——“他们不敢像屈原那样清廉!”

  这是一个诗歌与传说的国度。也许是三闾大夫开了风气之先,他老人家黄钟大吕,从此回响不绝,诗人们也格外宠幸这里。“瞿塘漫天虎须怒,归州长年行最能”(唐杜甫),“江山悲屈宋,战伐忆孙刘”(清王士),“斗舸红旗满急湍,船窗睡起亦闲看。屈平乡国逢重五,不比常年角黍盘”(宋陆游)

  陆游的另一首,我认为是真正的千古绝唱,最能表达今天我对老秭归逝去的心境: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归州归去

  “葫芦城”归州

  一路观光,一路思虑,不知不觉已到秭归老县城归州。远远望去,老归州斜卧在长江北岸的缓坡上。现存格局分为层次鲜明的两层,从江岸上山坡,是一个巨大空旷的废品收购场,遍布瓦砾,房屋荡然无存;再往高处山坡上一层,则是房屋密密麻麻的残城。王敏介绍,现在的样子是今年3月清库形成的,拆与不拆,是以海拔135米——明年三峡二期工程蓄水后的最高水位为界。

  老城已拆了三分之二,以往街道模样尚存,只是四处如履平地,这路多少显得有些滑稽。拾级而上,沿途老王依次介绍,这里原来是县医院、屈原牌坊、邮政局……但我怎么也无法与它们的原样重合,只有秭归县实验小学的“旧址”,一块断墙上涂满了色彩鲜艳的儿童画,才让人感觉到原来这里的生气。

  一片相对平整的开阔地上,一棵花树茕茕孑立,上着乱红无数,在满目灰暗的瓦砾堆中奋力而出,分外显眼。我们问旁边清理杂物的民工此花花名,好几拨人竟无一知晓。他们只是说,此树自今年正月开花,至今未败。

  暮霭之中,花树迎风摇曳,她是在眷念这片土地吗?

  一路上王敏神色凝重,作为一名老归州,他显然与我这个旁观者的心情不一样。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默不语。“看到今天的样子,想起原来这里人来人往,心里有些凄凉。”不过,尽管眼前是一片废墟,老王还是感到很亲切,“每次来这里,心里都说‘归州,我又回来了’。”

  每一个归州居民对老城都怀着深深的眷念。

  老秭归县城归州所以令人眷念,就在于她满城的历史文化积淀,满城的典故和传说,满城古朴的民风民俗和浓浓的人情味,活化石般静静躺在大巴山和三峡深处相对封闭的一隅。

  长期以来,人们心中的秭归就是归州。公元前221年秭归置县,从汉到三国、隋、唐、宋、元、明、清诸朝均设县(郡)治于此。归州成为三峡地区乃至中国的名城重镇,始于公元221年。是年,蜀帝刘备为给义弟关羽报仇,东下伐吴,在此扎营筑土城。因此秭归又称刘备城。此后兵家多次争夺,数度兴废。清嘉庆九年(1804年)知州甘立朝改砖城为石城,城垣高大坚实,状如葫芦,故又名“葫芦城”。记者见到1930年代日本人所摄一幅秭归城照片,葫芦之状的确惟妙惟肖。

  清嘉庆年间所建的古城墙,至秭归县城拆建前,基本完整保存,是长江西陵峡两岸保存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一座古城。待我们来到老归州时,古城墙已面目全非,只剩些残垣断壁。

  秭归“控巴蜀之咽喉,扼荆楚之要带”,自古以来是由鄂入川的必经之地,历史上留下迁客骚人的许多题咏。“瞿塘漫天虎须怒,归州长年行最能”(唐杜甫《最能行》),“江山悲屈宋,战伐忆孙刘”(清王士祯《抵归州》),而宋朝陆游一首《楚城》,我以为是真正的千古绝唱,也最能表达今日我对老秭归逝去的心境: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因前临江后负山,归州自古以来都是一个弹丸之地。其拥塞之状,到搬迁前已到极致,不足1平方公里的县城,聚居了3万多人。街巷纵横交错,张家李家鸡犬之声相闻,由此形成归州城特有的繁荣景象和浓浓的人情味。正如一位归州女子所写的:“古城墙,古城门,青石板小巷,老房子,老树,老井,老邻居,漫步这方圆仅1平方公里的小城,老旧的痕迹随处可见。”“每次上街买东西,摊主总会说:”都是街上的老熟人,我不会格外喊的。‘“

  老城西山脚下的江滩上有“九龙奔江”。九道石梁如同九条巨龙向江对岸奔去,滚滚长江河道被逼窄三分之二,顿时水势汹涌。九龙奔江有一个悲壮的传说:古夔子国时,一老者携九子筑吒溪,想引溪水上山浇灌良田,坝未筑起而老人殁。其情感动了彭祖。彭祖托梦嘱咐九子,于半夜时饮长江水百口,就会变成九条蛟龙横卧长江,使其自然成坝,围水上山,万民同乐。可谁想夔地巫师从中作乱,迷惑九子各饮九十九口水,却错当一百,使其道行不满,从而只奔江心的三分之二便气绝身亡,变成了九道石梁,后人称为“九龙奔江”。九龙奔江一带的开阔江滩,几乎是老归州人休闲惟一的去处,每至节假日,游人如织,划船、放风筝、舀桃花鱼……三峡蓄水后,伴随着美丽的传说,九龙将真正成为水底之龙。在夕阳的残照下,山脚的九龙奔江与山腰的归州城仿佛同赴黄泉的情人,同病相怜,俯仰相泣。

  残城和最后的留守者

  沿坡路徐徐上行,走过空荡荡的拆迁区,进入密密匝匝的保留区。

  当跨过第一幢残值房的时候,便跨进了另一段历史,通过这个片断,我仿佛看到了原来的秭归。这里街巷狭窄,迷宫一样渗透到城镇的肌理,店铺一家接一家。由此可以想象往年归州的繁华和人气。

  老秭归成了一座断裂之城。残留的部分,仿佛一个与母体割断脐带的婴儿,苟延残喘。到三峡工程三期蓄水前,这些残值房还有5年的生命,现在,房租已便宜到1平方1元钱甚至几毛钱。随着县城的搬离和老城的拆毁,残城渐渐丧失城市功能,居民们反映的最大一个问题是,自来水厂搬走以后,他们只好吃山上一座鱼塘的水,居民们不少人因此肠胃得病,身上发痒。

  沿着上山的巷子,走到一个三岔路口,迎面在一家杂货铺门口闲坐的老人远远就向王敏打招呼。原来他们是归州的老熟人。老人名叫黄德俊,今年70岁,祖辈生活在归州。以前他的店铺旁有一口全城皆知的井,名叫“官井”。据传是前时县令看到城内饮水困难,筹资将城东5里外的山泉引来。一直到一二十年前,这口井还是古城1万多人的生命井,提水者从早到晚,男女老幼,络绎不绝。黄老的父亲从民国时就开始看井,一直到离世。后来,县城安装自来水,此井被废。

  我们问老人何时搬走,老人说会到2008年到达三级水位(即175米)

  时最后走,他“舍不得走”,“这里空气好,高头(即新县城茅坪)冷。”谈到会搬到哪里,老人说还没有决定,他在茅坪、新集镇(即新归州镇)都有房。

  目前居住在老归州镇残值房里的还有3000多人,包括两所学校的学生。留守这里的居民主要有三种情况,一是像黄德俊这样的老居民,有经济能力在外买房或者已经在外面买房,但因为眷念故乡或者在此还可以做点生意的人;二是家庭困难在外面买不起房,只好在此住一天算一天;三是秭归农村移民没有外迁的,在此租住或买断残值房过渡,多数也无钱购置新房。

  他们成了归州最后的留守者。

  54岁的赵友树是留守者中的一个典型。1992年他在秭归县橙汁厂下岗。目前惟一固定的生活来源是政府发的每月116元低保。

  9月15日中午,我们一起前往他在橙汁厂的家。走到半山腰,他指着路边被砍的杂树说,“这是我砍的柴,我们烧不起煤。”

  到了赵家,才发现他们的住所是原来橙汁厂办公楼一楼的大厅,有70多平米,隔成两部分。一边由赵70多岁的父母住,剩下的由赵友树夫妇和两个女儿住。房间狭窄幽暗,陈设零乱。赵友树睡在客厅里——如果还能称为客厅的话,几乎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也没有像样的家具。

  赵指着一个陈旧的衣柜说,穷得没钱做油漆。

  “唉———”赵的妻子,一个脸色蜡黄、身材瘦削、头发零乱的中年妇女一声叹气。

  赵的妻子胡新悦1991年从秭归县皮鞋厂下岗,补贴的1万元钱全部花在了小女儿身上。原来,小女儿念初三时功课紧,得了精神分裂症,结果病还是没治好。“我们有碗饭吃,这姑娘就有碗饭吃,我们死了,她也死了。”胡新悦悲切地说。

  已经20多岁的小女儿呆坐一旁,谁也不看,似乎没有听见这些话。

  赵家与不少同他们一样有老城户口的留守者想到新县城上户口,但居委会的人说,“没买房就不能上户口。”

  听说记者到来,来到赵家的邻居越来越多。与赵友树一样住在这幢办公楼里的还有23户,全部是橙汁厂的下岗职工。

  夜宿新归州

  黄昏时分,包一辆面包车,从老归州到新归州。往东走,先沿长江岸边走一段,再上一段废旧的盘山公路。总共五六里路,就来到更高处的新归州镇。

  如果说老归州镇是一个巨大的拆迁工地的话,新归州镇就是一个巨大的建设工地。镇区不宽的水泥干道都已建成,沿街簇新的建筑已初具规模,钢筋、水泥、沙石、预制板等建材堆得满城都是。

  比较起老归州的残值房,新归州无论是道路等基础设施还是房屋都要大气和靓丽得多,但感觉就比老归州缺少人气和人情味。

  记者在新归州镇看到,全镇的新建筑颇有南方传统建筑特色,大都精致小巧,以马头墙、小青瓦、石板路为主,令人赏心悦目。

  如何在新归州建设中延续老归州的历史和文化,归州镇决策一班人还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们并没有像一些地方好大喜功和追逐时髦。在归州土生土长的镇长谭科介绍,在新归州镇的建设中,他们的思路是凸显“乡土味、文化型、生态镇”三个方面。好些单位想建高楼大厦以及玻璃幕墙等现代装饰,都被否定。

  对老归州城的一些古树,清库时镇里并没有一砍了事,而是花大力气移植到新归州城,既环保,又反映了移民文化。这种在新归州建设中的文化味,体现在了细微之处。镇长谭科办公室阳台的铁栅栏的花纹,其设计就沿用了楚文化的虎脚凤架鼓。

  “归州历史文化灿烂,我们不想它们在我们手上灭种。”谭科说。

  在新归州城吃过晚饭,回到镇招待所休息,一天的奔波,觉得周身酸累,倒在床上便睡。我们住的地方是半山腰,半夜醒来,打开窗户,清澈的空气扑面而来,沁人肺腑!漆黑的山色在稍淡的天色中成了一幅剪影,显露出优美的山脊。万籁俱寂,只有秋虫唧唧,似乎是蛐蛐,声声拨动心弦,我仿佛回到儿时,在林间,在乡野。这久违了的空气和虫声。

  同事王景春亦醒来,亦有同感,我们一直聊到天色熹微。

  屈原魂

  秭归旅游打出的旗号是“三人旅游线”,即伟人(屈原)、美人(王昭君)、野人(神农架野人,由秭归香溪河上行可至神农架林区)。

  其中最为秭归人看重的是屈原。屈原这个名字,已深入到秭归人心理和文化的深层,成了他们最为重要的精神资源。屈乡成了秭归的代名词,秭归有屈原牌坊,屈原祠,屈原沱,屈原庙,有屈原大酒店,屈原火锅城,屈原轮船公司,有橘颂酒楼,骚坛诗社……老百姓讲起贪官,甚至都不忘对照这位2300多年前的老乡———“他们不敢像屈原那样清廉!”

  “秭归”二字的由来,古往今来有许多说法。其一说与屈原有关。

  《水经注·江水注》引袁山松说:“屈原有贤姊,闻原放逐,亦来归,喻令自宽,全乡人冀其见从,因名曰秭归。”“秭”与“姊”音同而通。

  尽管不少学者考证有其他更贴切的解释,但秭归百姓只在心中认同这一说。这种认同是价值取向上的认同,秭归人把屈原当作了秭归的“神”。

  秭归的许多风俗,都与屈原有关,其中尤以农历五月端午节前后民俗活动为盛。择其要有:挂菖蒲和苦艾;吃粽子和喝雄黄酒;大招魂和龙舟竞渡;端午诗会等。

  屈原沱是归州古城东5里的一个回水沱。传说屈子投江后,有神鱼将其遗体驮回故乡秭归,在屈原沱泊岸。因此,屈乡人千百年来,就于农历五月屈子的忌日在屈原沱举行盛大的大招魂和龙舟竞渡活动。

  屈原故里的龙舟竞渡,与其他地方相比其程序则别有一番景象。

  五月初五早上,三山五岳的乡民都早早来到屈原沱两岸,人山人海,一片沸腾。划龙舟分游江、招魂、竞渡、回舟四个程序,有一整套的锣鼓和唱腔。其中竞渡虽然激烈,但招魂最为感人。只见颜色各异的条条龙舟,都竖起一根书有“魂兮归来”的招魂幡,在当地最有名的歌师的带领下,所有的龙舟自觉编队,跟着歌师的黄龙鱼贯而行。歌师以催人泪下的唱腔哭唱《招魂曲》,歌师每唱一句,桡工和岸上的百姓都要在锣鼓的敲打声中应和一句:“嘿,嗒哟!”其声震峡江,遏云止水,令人肝肠寸断。《招魂曲》主歌如下:

  大夫大夫哟,听我说哟,嘿嗬———

  天不可上啊,上有黑云万里,地不可下啊,下有九关八极。

  东不可往啊,东有旋流无底,

  南不可去啊,南有豺狼狐狸。

  西不可向啊,西有流沙千里,

  北不可游啊,北有冰雪盖地。

  惟愿我大夫,快快回故里,

  衣食勿须问,楚国好天地……

  宋朝诗人陆游曾于屈原沱观龙舟竞渡赋诗一首:“斗舸红旗满急湍,船窗睡起亦闲看。屈平乡国逢重五,不比常年角黍盘。”

  从老归州镇沿长江驱车9公里,便到达香溪注入长江处。香溪碧蓝,长江浑黄,泾渭分明。河口有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白色雕像。由香溪溯江而上,便到今属湖北兴山县的王昭君老家。而香溪河名的来历,亦与王昭君有关。《妆楼记》载:“昭君临水而居,恒于溪中浣纱,溪水尽香。”因而又名“昭君溪”。

  溯香溪而上,过景色幽艳的七里峡,可到距老县城约40公里的屈原家乡乐平里。这是重山阻隔下的一片开阔谷地,如世外桃园般。这里粉墙黛瓦,修竹环绕,街巷整洁,人们衣着虽不名贵但干净得体,也许是屈子遗风泽被后人,乡民颇得诗礼传家的风化。事实上,乐平里有一个名扬秭归乃至宜昌的农民诗社——“骚坛”诗社,这个被称为“泥巴腿子诗社”的30多名社员已创作诗词几千首。每到端午,民间诗人们便邀约在一起,饮酒赋诗,尽兴而归,据当地老人说,这一习俗在明清时期就颇为流行。

  (黄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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