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艾滋病村免费药物治疗调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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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2月01日00:54 东方早报 | |
在2003年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到来前夕,在联大艾滋病特别会议上,卫生部副部长高强代表中国政府向国际社会作出承诺:中国政府将免费为经济困难的艾滋病患者提供治疗药物,受惠者将是城市低收入的艾滋病患者和农村的艾滋病人。 更大范围的有组织的防治工作早于今年3月全面展开。中国在涉及11个省份的51个县级行政区划里建立了“艾滋病综合防治示范区”,政府承诺,在示范区内凡是因输血感染艾滋 但我们的现实救治依然捉襟见肘,药品发放缺乏连续性,导致很多艾滋病村庄缺医少药,病人吃吃停停;而与此同时,生产抗艾药品的制药厂也因考虑经济效益而步履蹒跚。 面对艾滋病人,面对那一张张死亡的脸孔,我们的社会依然处于非理性阶段。作为公共政策的议题,治理艾滋病是政府义不容辞的职责,从艾滋病患者缺医少药的情状中,我们看到,政府解决公共问题的力度和手段尚待进一步加强。 正如河南民间著名艾滋病防治专家高耀洁所说:“在我们的地区已经有许多人死于艾滋病,并留下许多孤儿。我们还是太晚了,我们可能要遭受更大的痛苦才能知道我们面临问题的严重性。” 河南艾滋病村免费药物治疗调查 东方早报记者高英雄发自河南上蔡 出河南省驻马店市上蔡县城向南,坐机动三轮车30多分钟就到了邵店乡后杨村。在该村附近方圆十多里地,还有邵店乡十佛村,芦岗乡文楼村等普通的中国村庄,它们都被外界称为艾滋病村。 普遍的说法是,这些村的大多数村民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因“卖血”成了艾滋病患者或艾滋病毒携带者。 今年3月份,上蔡县成了卫生部试点的“艾滋病综合防治示范区”,按照政策,在这里患病的村民们都能获得免费治疗。 [前后两种抗病毒药] 11月20日中午,河南杨屯乡周宇村王庄,雨后的阳光穿过破旧的窗帘,照在丁文生脸上。在这间阴暗而充斥着霉味的农房内,丁躺在床上,气息微弱,他今年51岁,正值中年。 “没有办法,”丁文生47岁的妻子王满秀指了指桌上的一堆药品说,“这些救命的药喝完之后,我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记者采访的几十分钟时间里,王满秀不住地唉声叹气,眼角挂满了泪水。 王满秀所说的“这些救命的药”,是去年冬天刚开始免费治疗时发的抗病毒药,这种药只发了大概6个月,就换成了现在的药。 据王满秀说,现在的抗病毒药,她丈夫吃了之后浑身发烧,即使用对症的药止住身上的烧,体内的烧还是止不住,“吐出来的气,烫手”。王满秀听别人说才知道,这是药的副作用。 为了救丈夫的命,王满秀四处找人借原来发的、几乎没有副作用的抗病毒药。哪些人有这种药呢?就是那些已经患病死去、还没有来得及将原来的药吃完的人家。 王满秀说,她一家一家地去哀求,才弄到一点点,这些弄来的药很快就要吃完了。 记者从王满秀手中接过“这些救命的药”,它们分装在3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一种是东北制药厂生产的齐多定片,一种是黄色的胶囊,还有一种是表面嵌着VIDEX英文字母的片剂,后两种药,已经粒粒可数了。 在周宇村,像王满秀一样四处借原来的抗病毒药的人还有很多。 11月19日下午,记者走进后杨村8组35岁的章安芹的家时,她也正躺在床上。章安芹说,她是去年腊月患的病,咳嗽、发烧,吃了发的抗病毒药后,“效果蛮好,能吃饭,身体慢慢胖起来,发烧咳嗽也都止住了。” 但几月后,上面发下来的药换了,而换过之后的药,章安芹只吃了两个多星期就不敢吃了:脸浮肿,疼得受不了,“像要死一样”,而且身上起疙瘩,痒。没有办法,章安芹只好去借原来的抗病毒药,她所借药的对象,同样是那些已经死了人的艾滋病人家。 因为副作用大,现在发的抗病毒药,很多人都领了放在家里,没有吃。后杨村8组的曾先民给记者提来了一大袋药,用塑料袋装着,系得死死的,费了一番功夫才解开,他说这样的药他家里还有一大包。 这种副作用大的抗病毒药也分为三种,一种同样是东北制药厂生产的齐罗克定,一种是上海某生物公司生产的250毫克袋装去羟肌苷散,还有一种白色的片剂,不知道什么名字。 记者所接触到的艾滋病患者都反映了抗病毒药物的副作用问题。后杨村卫生所的医生陈林用了一个统计数字,他说,在后杨村,抗病毒药的适应人群占30%,不适应人群占70%。记者所了解到的文楼村的情况是,刚开始的时侯吃这种药的有300多人,现在只有30多人还在吃。 抗病毒药物副作用的症状因人而异。记者调查到的几种主要症状是:头疼、发烧、恶心、呕吐、起皮疹、不能进食,有些人还伴随着视力模糊。 为什么前后两种抗病毒药物的副作用有如天壤之别?村民们的说法是:听说原来的药是进口的,后来发的药是专利权过了期的。 [缺医少药的卫生所] 后杨村卫生所位于村子的东头,从外观上看,与普通的农家没多大区别———一座五间房的平房,房子前头是一个小院,院子里栽着几棵细长的柏杨树。 医生陈林今年48岁,他是后杨村的村民,从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后来在村里开私人诊所。陈林说自己没有念过正规的医校,他的那些医术完全是自学的。 后杨村卫生所共有5名医生,其中只有一个是去年从上蔡县卫校毕业的中专生,也是后杨村人。其他几个医生的情况都跟陈林相似,既是村民,又在村子里开诊所,而且同样当过赤脚医生。 没有经过艾滋病治疗方面专门的教育和培训,这些医生的“医术”显然要大打折扣。连陈林自己也说,“土”医生的水平还是很有限,“应该派一些高级医师来指导。” 但在整个上蔡县经过专业的艾滋病治疗培训的医生只有一位,在县人民医院。 2002年3月,县卫生局出资在后杨村修好了房子和院子,将陈林等几个“单干”的诊所集中起来,挂牌成立了“上蔡县邵店乡后杨村卫生所”。 “当初成立卫生所的目的,就是为村里的艾滋病患者进行治疗。”陈林说,艾滋病患者的治疗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对付艾滋病毒,目前主要的方法是将几种抗病毒药物混合起来服用,即通常所说的“鸡尾酒疗法”;另一类是对付并发的感染,比如发烧、咳嗽等等,即通常所说的“对症治疗”,“村卫生所主要是进行一些对症处理”。 尽管如此,村里的医生们仍然感到忙不过来。陈林说,后杨村已经确诊的艾滋病人(包括艾滋病毒携带者)有600多人,还不断地有人冒出来,这些患者中有一部分在病情加重时会选择到县、乡医院去治疗,但是日常治疗大多是在村卫生所,这样一来,卫生所的负担很重,一个医生要承担近百名患者的治疗任务。 在“缺医”的同时,后杨村卫生所面临的最大困难是“少药”。 11月19日下午2点过,记者走进后杨村卫生所时,院子里有十来个村民正等着开药方取药。卫生所东头的房是药房:三架破旧的药柜上看不到什么药品,一张比药柜还破旧的长条桌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数目不多、大大小小的药瓶,药房的后面杂乱地堆着许多装药的纸箱,有些纸箱是空的,有些纸箱里有少许药。 “我们这里药物不全,而且供应不上来。”负责发药的医生向记者诉苦说,卫生所每20天左右到县里去领一次药,每次领药的数量是很有限的,阿莫西林一次只能领100盒、先锋霉素一次只能领500支(一个患者一次大约用10支)、克林霉素一次只能领100支(一个患者一次大约用5-6支)……“这且不说,稍微好一点的药还弄不到,吗叮啉一次只能弄到5到10盒,而且一两个月拿不到一次。” 卫生所西头的房间是挂点滴的房,比起东头的药房来,这里更显寒酸,除了五张破木床,几条脏得看不见颜色的被褥,和五个挂瓶的锈迹斑斑的支架之外,再也不见其它东西。至于医疗设备,则更是无从谈起。 “起码应该有一个供氧的设备吧。”这句话,陈林反反复复说了几遍,“有一些急重病人需要抢救时,因为没有供氧设备,救不了,送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就是这样的医疗条件,距后杨村10里之遥的张宇村还赶不上。张宇村王庄的村民们告诉记者,他们村里的卫生所只有两名医生,而且只管发药,不管看病,村民们说他们都是自己给自己扎针,一边说,还一边做出在臀部和胳膊上扎针的样子。 在三个艾滋病村中,文楼村卫生所的医疗条件最好,有9名医生,而且医生都是从芦岗乡卫生院派来的,所里还有透视机、供氧瓶、抽血化验设备。 不过,文楼村一位30岁的女患者告诉记者,文楼村卫生所的药也跟不上来,“常常要早晨5、6点钟就爬起来去排队,去晚了就拿不到药。” [免费治疗之别] 在记者调查的三个艾滋病村中,文楼村的患者是完全免费的,患者只要感觉到自己“不得劲”,随时可以到村卫生所诊断、领药、挂针,一分钱也不用出。 后杨村和周宇村的患者却不能享受到如此“待遇”,对他们来说,抗病毒的药是完全免费的,患者只需定期到村卫生所去领就可以了,而对症治疗并发症这一块,他们必须使用AIDS专用券,一旦数量有限的代金券用完,他们就必须自掏腰包。 记者了解到,周宇村的患者每次(不是每月)可以从村里领到250元的AIDS专用券,后杨村的患者则视病情轻重,轻者每月领到100元、重者每月可领200元。 “100元的券根本不够用,病重的话一天就要花100元。”提起治疗费用,王满秀也是长吁短叹。 在后杨村和周宇村,很多患者发病后是这样处理的:先用自己的券看病,自己的券用完之后就去找亲戚朋友借(他们的亲戚朋友大多数也是艾滋病人),借来的券用完之后就卖玉米和小麦,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卖了,就只有躺在床上听天由命。 同属一个县,同是艾滋病村,为什么在免费治疗“待遇”上会产生如此大的差异,莫非文楼村的疫情更为严重?村民们说,从疫情程度上讲,文楼村与后杨村差不多,周宇村稍微轻一点。文楼村3100多人,已经确诊的患者是600多人;后杨村3800多人,已经确诊的患者也是600多人,如果算上没有化验的隐性病人,文楼、后杨两个村的艾滋病患者总数应该大致相当。周宇村的患者大多集中在王庄的2个自然村,300多个村民中有40多个患者。 村民们解释说,因为新闻媒体最早曝光了文楼村的艾滋病病情,上面对文楼特别重视,所以差别就大了。 后杨村与文楼村相隔仅3、4里路,鸡犬之声相闻,但是在免费治疗“待遇”上的差异,让村民们心情复杂,有一些羡慕,有一些忿忿不平,还有一些无奈。 后杨村新上任的村支书、54岁的陈国兴说:“要是后杨真正做到像文楼那样,对症治疗也不要钱,群众的情绪就会好一点了。” [AIDS专用券之忧] AIDS专用券是一种黄色的代金券,大小尺寸与一元人民币纸币相仿,面额为10元,上有县财政局和县艾防办的签章,还有防伪标志。 据村民们介绍,在上蔡县医疗系统,AIDS专用券可以像人民币一样流通,在私下里,AIDS专用券同人民币也是可以兑换的,“行情最好的时侯,100元的券可以兑换70元的钱。换句话说,贪占到了AIDS专用券,就相当于贪占到了钱。” 在周宇村王庄采访时,记者听到了这样的反映,原来的村支书和会计因为贪污AIDS专用券,已经在一个多月以前跑掉了,“现在村里没有干部”,AIDS专用券的发放是“你发两天,贪污一笔,不干了;他再发两天,再贪污一笔”。 后杨村的原任村支书在一个多月前被村民们“倒”掉了。一位村民说,原任村支书之所以被“倒”,与AIDS专用券的发放很有关系,在他被“倒”掉之前,后杨村的AIDS专用券由他全权掌握和发放。该村民给记者算了一笔帐,后杨村每月发放下来的AIDS专用券是8-10万元,原来村里每个患者每月只能领到50元,现在却能领到100元和200元不等,“这其中的差额究竟落进了谁的腰包?” 此外,村民们还反映,AIDS专用券“使用起来非常难”。村民们说,县人民医院是上蔡县医疗条件最好、医生水平最高的医院,全县惟一经过艾滋病治疗培训的医生就在这个医院,当村里的艾滋病患者严重到村卫生所、乡卫生院无法救治的时侯,病人们往往选择到县人民医院求救,但是,在县人民医院看病,用AIDS专用券结账“很难”:得找人民医院院长签字、得找中医院院长签字、得找艾防办主任签字、得找卫生局局长签字,末了,还要找人民医院财务科科长签字。 “一圈字签下来,得花几天时间。”一个月前在县人民医院住过院的章安芹说。 [心理阴影挥之不去] “如果没有政府救助,死的人会很多。”后杨村村民董向成掰着指头跟记者数了数,在免费治疗之前,后杨村死亡的艾滋病人有300多人,村子里曾经出现过一天下葬6个亡者的事情,死的多是中年和壮年,年纪最大的51岁,最小的26岁。 “我上任以来,基本上是5天死一个。”陈国兴说,他是10月1日选上后杨村村支书的,到记者采访时为止,恰好50天,死了10个艾滋病人。 更恐惧的是,死亡阴云始终笼罩在村民们的内心深处。 在文楼村一间整洁的农家小院里,38岁的艾滋病携带者郭秀兰向记者诉说了她心里的抑郁。她的爱人去年夏天患艾滋病死去了,留下她和15岁的儿子孤苦伶仃地生活在一起。 “我感到压力很大,有时侯整个人像要崩溃一样。”郭秀兰说,特别是看到村子里的人一个一个地死去,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自己可能会死,想到自己死之后,孩子就要变成孤儿,不由得十分恐惧。 “我真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变得疯疯癲癲。”说这句话的时侯,郭的眼睛湿润了。据悉,村子里已经有4个人因为患病、压力大而精神失常。 刘莲是从邻近的艾滋病村嫁到文楼村的,她说:“今天你死,明天他死,在娘家时听到的、看到的就是这样,来到这里听到的、看到的还是一样。”刘莲说她整天呆在家里,连门都不愿意出。 在艾滋病村,像郭秀兰、刘莲这样承受着巨大心理压力的村民还有很多。更严重的问题是,没有人告诉他们该如何舒缓情绪,没有人来抚摸他们受伤的心灵。而心理上的阴云,没有药物可以治疗。 除了对死亡的恐惧之外,村民们受到歧视。郭秀兰说,出外打工是根本不可能的,别人一听说是这一带的人就不要,连外面的亲戚都不愿意到村子里来,即使来了,也不吃饭、不喝水,有个红白喜事,搁下东西,坐一坐就走了。 另外,艾滋病村适龄男女青年的婚嫁也成了大问题。董向成说,女孩子3里5里的还嫁得出去,因为都是艾滋病村,谁也不嫌弃谁,“到10里之外就没人要了“,而男孩子要找一个媳妇更是“比登天还难”。 (注:文中出现的艾滋病患者和病毒携带者均系化名) 相关专题:关注AIDS与SARS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