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清华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阎学通

　　《环球》杂志记者/杨士龙

　　问：美国总统布什与温家宝总理会谈后说：“我们反对中国或台湾单方面做出改变现状的决定。”“台湾领导人的言行表明，他可能想单方面做出改变现状的决定，这是我们所反对的。”有人因此认为，美国对台海政策开始由“战略模糊”变得清晰了，是这样吗？您如何解读布什的表态？

　　答：实际上，布什这次仍然重复了美国过去的对华政策。美国的对华政策一直是非常清楚的：美国不支持中国统一台湾，不支持中国政府和台湾当局任何一方单方面改变现状这样说法显然包括了不支持和平统一。我们和平统一也是单方面改变现状。美国不支持中国统一的政策是非常明确的，这次也没变化。

　　如果说有变化，也仅仅是针对“台独”的政策，布什政府目前明确反对台湾分离主义分子在不与美国协商的情况下搞“台独”“公投”。在是否卷入“台独”引发的战争问题上，美国的立场比以前清晰了一点，即如果台湾未经美国同意引发这场战争，美国将不保证卷入战争；但是这并不说明如果“台独”引发战争，美国就一定不卷入。一句话，美国仅仅是要求台湾分离主义分子要和美国协调他们走向“台独”的速度，目前布什政策不希望“台独”走得太快。

　　我们应该肯定，布什政府这次调整对台政策是积极的，但也必须看到这次政策调整最多是美国本届政府余下时间的政策。这和当年克林顿在上海提出对台“三个不支持”(不支持“一中一台”或“两个中国”，不支持台湾独立，不支持台湾加入以主权国家为主体的国际组织)的政策一样，只是美国总统的个人口头承诺，不能保证下届政府也履行这一承诺。这个承诺不是法律文件，所以我个人认为，它所能产生作用的时间长短将取决于中美战略利益的变化。无论如何，布什这次政策调整对中美关系的发展，在近期内应该是积极的，对抑制陈水扁搞所谓“公投”是具有抑制作用的。即便陈水扁在2004年3月20日搞“公投”，其“公投”的内容可能要变得非常模糊，非常低调，他不敢采取“公投”的方法来挑战大陆。

　　问：您如何评价温家宝总理的美国之行？这次访问对未来的中美关系和两岸关系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答：从温总理访问来讲，能让布什做出反对台湾举行“台独”“公投”这种口头许诺，在台湾问题上进行这种政策调整，已经是很大的成功了。因为我们不可能希望一次领导人的访问能使中美签订像《八一七公报》(1982年8月17日，中美就美售台武器问题发表联合公报，美方承诺逐步减少并最终停止售台武器——编者注)那样的一个条约。现在中美之间的战略利益关系还不具备签订类似条约的条件。

　　目前的中美关系并不是历史上的最好时期，最好时期是《八一七公报》签署之后到1989年之前，即1982～1989年间是中美关系最好时期。从军事来讲，当时中美有实质性的军事合作，美国帮助中国军队武器进行现代化改造，而现在美国正在阻挠和遏制中国的国防现代化。那时中美之间经济关系良好，没有贸易摩擦，美国也不对中国进行经济制裁。而现在是经常对中国产品进行制裁。在政治上，那时美国在重大国际问题上是与中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协调，也没批评中国政治制度，而现在则是谴责中国的人权状况。更为重要的是，在台湾问题上，美国在那时是真正减少对台武器的出口，而现在，美国不断地增加对台武器出口。

　　正是由于中美关系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战略伙伴关系，所以这次温总理访问能够使美国领导人在对台政策上提出警告“台独”，已经是比较大的成功了。美国调整对台政策，还有一个客观原因，就是美国在反恐、朝核和伊拉克问题上都需要中国的支持，这使得美国目前不希望“台独”挑起台海冲突。

　　问：温总理在布什总统为他在白宫举行的欢迎仪式上的讲话虽然简短，却着重突出强调了中美三个联合公报(《上海公报》、《中美建交公报》和《八一七公报》)，意义何在？

　　答：温总理提三个联合公报，就是希望美国能严格地遵守三个联合公报。目前美国对华政策与三个联合公报是不相符的。最主要是美国不执行《八一七公报》。这个公报明确规定，美国将逐渐减少对台武器出口直至终止，而美国已经不再执行《八一七公报》。温总理重提三个联合公报的意义在于，告诉美国严格执行三个联合公报对于中国和美国都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而不像美国人说的，这个公报太老了，已经过时了。温总理实际利用这个机会告诉美国，你不严格执行三个联合公报，对台军售政策导致的结果就是“台独”铤而走险，走向战争，有可能使中美陷入到战争之中，这是巨大的危险。

　　问：美国目前实际没有精力来处理台海之间可能发生的冲突，但等美国逐渐从反恐战争，从伊拉克等问题上抽出身来，它对台海间可能的冲突进行干预的可能性如何？

　　答：美国政府虽然明确警告“台独”势力不要过早地挑战中国。过早地引发战争，但这并不表明美国对华政策发生根本变化，它仍然在台海之间维持一种平衡。美国政府不会反对台湾独立，而只是不支持台湾有可能引发战争的独立。这就是为什么美国政府到目前为止不说“反对台湾独立”。美国这些执政者仍然认为，第一，台湾有权独立；第二，台湾如果和平独立，可以有效地制约中国，甚至给中国造成极大的国际困难，美国政府愿意见到这个现状。美国极右势力甚至认为如果台湾独立能把中国搞垮，美国就更应支持台湾独立。

　　这就是美国在对华政策上的平衡。一方面仍然继续要用台湾来牵制中国，另一方面就是不能让“台独”过早地引发战争，因为美国现在还顾不上台湾问题。至于美国抽身以后会怎么样，我认为，美国即使在伊拉克战场上不能实现其目的，在那里受到军事牵制的情况下，如果台海发生战争，美国还是会派军队来干预的，原因在于，美国要进行这场战争有两个政治目的，第一要表明，美国要履行其为盟友做出的安全承诺；第二，美国不会放弃用台湾来牵制中国崛起速度的这一重要手段，不会允许中国统一台湾，和平统一美国也不会同意。如果台湾挑衅大陆引发战争，美国不上的话，中国经过这场战争就把台湾统一了，所以，美国决不会让中国统一台湾。美国抓住了萨达姆，在伊拉克的问题上政治压力会有所减小，在2004年台湾大选前，布什政府就可能向陈水扁表示某种支持。

　　问：台湾当局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出“公投”？仅仅是用来争取选票的手段吗？

　　答：第一，陈水扁当然有利用“公投”来争取选票的意图，这是他选战的一个策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通过“公投”加快“台独”速度。我认为，独立仍是陈水扁的最高政治目标。他独立的政治目标要高于选战的政治目标，但目前赢得选战，继续连任是他实现最终独立的前提，两者是一致的。

　　第二，陈水扁认为他有独立的能力，他这个判断不是依据台湾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而是依据两个关系。第一个关系是他与台湾岛内“台独”势力的关系。“台独”势力在台湾已经做大，而他是“台独”的执政代表。大陆担心“公投”，是因为担心会有超过50%的人投票同意独立。这是我们面临的现实。第二个关系，台湾和美国的军事关系。台美军事关系这几年的发展使陈水扁认为，只要发生战争，美国必然会提供军事保护。“台独”势力和陈水扁执政党的关系，以及美台军事关系的接近，使他认为有条件在下一届4年任期里完成独立的全部进程。

　　问：考虑到美国干预的因素，现在很多西方媒体对中国大陆有没有足够的军事实力打一场反对“台独”维护祖国统一的战争表示怀疑。您怎么看？

　　答：我们需要明确军事遏制“台独”政策的目标。我们的目标不是为了赢得一场战争，而是为了防止这场战争的发生。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现在的具体任务是防止台湾分离主义走向正式独立，而不是在尽短的时间内实现统一。完成这个威慑任务只靠军事装备是不行的，要解决如何让台湾分离主义分子体会到我们必然用军事手段维护国家统一的决心。如果能让台湾分离主义分子意识到，我们即使用20世纪50年代的装备，也将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国家统一的话，就能有效遏制台湾分离。

　　台湾分离主义最担心的还是怕真打起来。即使美国提供军事支持，他们也知道这场战争是在台湾岛上进行。“台独”分子之所以认为美国提供军事支持就能够独立，其逻辑是他们认为中美军事差距足以遏制中国下决心使用武力，而不是因为他们认为中美在台湾进行3年战争之后美军可以取胜。“台独”分子还没有下决心要通过一场战争来实现独立。台湾“立法院”在就“公投法”有关“统独公投”条款的表决中，112个民进党的立法委员中间只有14个委员投赞成票，而其他人投弃权票。怕真的大打起来是“台独”分子的最根本弱点。

　　我们要想遏制台湾分离主义分子，关键是要台湾分离主义分子意识到，无论中美之间军事实力差距有多大，中国都敢于进行这场战争来维护国家统一。只要我们有这样一个决心，中美军事实力上的差距就不会成为“台独”为自己壮胆的基础了，就能有效地遏制台湾的分离。

　　问：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对台政策需要做哪些调整？

　　答：关于调整对台政策，我认为核心是要考虑如何让台湾分离主义分子意识到我们武力反“台独”的决心。问题不是我们有多大决心，而是台湾分离主义分子认为我们有多大决心。如果我们的行动能使台湾分离主义分子意识到我们的决心，即装备怎样落后我们都不会被美国先进军事力量所威慑，我们就可以使“台独”分子放弃依靠美军威慑中国大陆从而实现和平独立的迷梦，这样就能遏制台湾分离主义。我们应加大军事遏制力度，侧重于如何让台湾分离主义意识到我们“不惜一切代价”的这个政策：一切代价应该包括放弃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代价。如果温总理提出的“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国家统一”的政策能够有效执行，我们遏制“台独”是不成问题的。如果我们对台工作重点是在争取台湾民众支持统一，而将遏制“台独”置于第二位，就可能会削弱台湾人对我们维护国家统一的决心和体验。

　　统一是长远未来的事，而“防独”是当务之急。因此我对台宣传工作应服务于今后几年的工作重点，而不应服务几十年后的工作重点。比如，当年我们通过解放战争夺取政权，然后才是进行和平建设社会主义。我们不可能把用和平建设的方法去完成武装夺取政权的任务。我们对台工作起码有两个大的阶段性任务，第一阶段是防止“台独”，有了这个保障，第二阶段才能和平统一。第一阶段的任务都完不成，是不可能完成第二阶段的任务的。特别是，两个阶段的斗争手段是不一样的，斗争手段的选择取决于任务的性质而不应是意愿。

　　问：您如何看待两岸关系的走向？您认为台湾问题的解决有期限预期吗？

　　答：我们在台湾问题上面临的形势比较紧迫。如果这次是国亲两党赢得大选，那我们就会赢得4年的相对和平环境。4年之后，我们遏制台湾分离主义的力量就会更强大一些。虽然危机还排除不了，但总体来讲，10年之内我们完成“防独”任务的时间就宽松一点。如果陈水扁赢得大选连任，那么我们就只剩下4年时间。4年之内能否有效地遏制“台独”将是一个问号。

　　要有效地遏制分离主义，我个人认为，我们就必须有明确的阶段性目标。现阶段的对台政策就是维持现状，遏制“台独”，防止台湾单方面改变现状。统一就是长期的政策目标，而不是眼前的政策目标，不是今后4年的政治目标，甚至不是今后10年的政治目标。而今后4～10年的对台政策目标如果锁定在以一切手段包括必要的军事行动，遏制台湾独立上，那么我们就可以全面遏制“台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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