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底下与口罩后面
今天本来是个好天，早上晴空万里，可到了10点就阴云密布。病房来了一位新病人，30岁，男性，生意人。一到
病房就挑剔环境如何如何差，说房间太小，床太硬，没有电话，厕所太远，等等。我去看他，询问病史、查体，交待注意事项
。我刚要走，他问：“你们都把白帽、口罩戴得严严实实，我们怎么认出你们是谁？”我说：“这里是传染病院，为了
避免交
叉感染，院里要求工作人员这种装束。”他却说：“我们的病不经呼吸道传染，你们这是对我们的歧视。”我解释说：“病人
免疫力低下，我们也是避免将自身的病菌传给病人。”他仍旧不满意。“这个人真刁蛮，别的病人怎么都没意见，就他有意见
！”我心里很不高兴。回到办公室，我忽然想起看过的一部国外艾滋病人就医的录像，里面的医生都不戴帽子和口罩。既然明
明知道病菌通过体液传播，为什么还要把口鼻捂起来呢？既然知道自己没有呼吸道感染，病人的免疫力也没有降得很低，那“
避免把自身的病菌传给病人”就是一种托辞。我们一方面说要爱护病人，另一方面却把自己同病人毫无道理地隔离开，这是不
是有些矛盾？早上查房时，一位女病人向我哭诉她请假回家的际遇。她家楼下仅有一根晾衣绳，平时天气好的时候各家都抢着
用。近日邻居们知道她有了传染病，自从她家晾完被子，那根绳子就再也没人抢了。她可爱的儿子现在也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我听完这番话，对这些病人所受的伤害还表示过深深的同情。可反观自己，我们身为医务人员，比那些不懂医的人又强到
哪儿去了呢？
无法正视赞扬
早上查完房，刚刚在办公室坐下，护士告诉我“艺术家”来了。“艺术家”是3床的家属，削瘦的身材，络腮胡子，
发长及肩。据3床介绍，丈夫是一个电工。两口子的单位都不景气，大儿子先天智力有缺陷，小儿子才3岁，现在她又得了病
，家里的生活很拮据。丈夫白天到单位上班，晚上还得做另外一份工作，实在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形象问题。但是“艺术家”
这个绰号还是在医护人员间传开来。我跟他谈了谈病人的情况，不乐观，又提到治疗费用问题，病人现在已经欠费1万，我们
要减少贵重药品的使用。他默默地听着，脸上没有表情，最后低着头说：“钱我再想想办法，药能不能不减？”我心里很同情
他一家，可住院处成天声色俱厉地警告我们，也不能无动于衷。我眼睛看着别处，对他说：“我争取吧。”下午，3床不舒服
叫大夫，我处理以后正要离开，3床说了声：“谢谢。”我走出门，听见她向旁边的病人夸我对病人负责，心里真不是滋味。
麻烦少——“好”病人的标准
昨天我值夜班，白班的大夫交待：13床病人生命垂危，血压已经下降，为让她和从美国动身返回的女儿见上一面，
尽力祝她渡过今晚。我戴上口罩，进入13床的房间。病人在升压药的维持下一直处于嗜睡状态。为明确神志情况，我叫她的
名字。病人有反应，努力着睁开双眼，看见了我——一个与其他大夫一样身穿白衣、捂着白帽和口罩的工作人员。我以为她会
诉说自己的痛苦，哪知她却挣扎着用不连贯的语言说我是她第一次住院时的主管大夫，陈大夫。顿时我的眼眶湿润了，走出病
房，抑制不住的泪水奔涌而出。作为一名医生，能让患者在弥留之际对2年前的短暂相处念念不忘，是何等的荣耀！我有资格
接受一位即将告别人世的老人的由衷感激吗？在医院工作的5年里，我遇到过各式各样的病人。虽然经常听到感谢的话，但仅
有的几次不愉快经历已经让我开始谨慎地对待病人的赞扬，甚至怀疑他们的真诚。老医生总是告诫我们要善于保护自己，最好
的办法就是隐藏，隐藏自己的愤怒、厌恶和懒惰，继而也隐藏了真情和善良。渐渐地，我们在痛苦和死亡面前变成了冷冷的旁
观者，我们把自己与病人的关系看作利益上的简单交换。我们经常聚在一起谈论哪个病人好，而“好”的标准就是不给医生“
添麻烦”。记得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为了不在夜间叫醒大夫，自己忍受了整个晚上的疼痛，而我们又是怎样对待他们的？我们
有足够的耐心听他们诉说吗？我们能真正体谅他们的烦闷和痛苦吗？我们能否想到一个被隔离的病人的孤独和忧伤？医生针对
的是“病”还是“人”？
文/露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