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大造林资金链调查：夸大宣传下的暴利游戏

　　万里大造林公司在内蒙古扎鲁特旗造林基地的部分林木已死亡，当地林业人员称，林木死亡的原因来自无人看护和天气干旱两方面。Photocome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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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里大造林公司董事长陈相贵。在遭到媒体质疑后，陈仍坚称公司的经营模式没有问题。Photocome供图

　10月13日，万里大造林公司在内蒙古某地召开“万里大造林秋季动员大会”。Photocome供图

　　10月19日，点击中国万里大造林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万里公司)网站，所有关于合作造林投入产出预算的链接均被删除。三天前，这些链接还向投资者们详细勾画着“两万投入，八年赚四倍”的迷梦。但谎言的痕迹，仍不能从这个号称中国第一专业造林公司的公开资料里完全消失。

　　500台拖拉机、5架Y11飞机被作为前期亿元投入的主要固定资产，来证明公司是“有庙

的和尚”，不会把投资者的钱拐跑。

　　20日，来自中国第一拖拉机集团项目科的消息显示，万里公司实际仅向该集团购买了46台轮式拖拉机(约7万元/台)、92台履带式拖拉机(10多万元/台)，后一笔交易于1个多月前刚刚完成。而万里公司网站对此事的表述是，2004年2月11日，“中国万里大造林集团和中国一拖集团公司首批500台交车仪式在通辽市举行。”

　　Y11飞机，万里公司网站的说法是用来林地撒药和人工降雨，一个直升飞机的小图标，镶嵌在“万里大造林集团公司从中国飞龙专业航空公司购买五架Y11飞机”这行文字中。但Y11并非直升飞机。

　　公开资料显示：Y11，即运11，中国哈尔滨飞机公司1975年设计的小型多用途运输机，1977年4月定型后共生产41架，上世纪80年代停产。

　　飞龙航空公司一位部门负责人向《新京报》证实了五架Y11飞机的交易，在拒绝透露双方的协议价格之后，他肯定地表示，数字不会超过20年前的购置价———20多万元人民币。

　　“运11可以用来播种或撒农药，人工降雨好像不太合适。”这位负责人说。

　　无论如何，上述求证显示万里公司在造林设备上至少花了1000多万。可作参比的是，如果其近期发布的另一个数据属实———公司已售林地达60余万亩。按其每亩林权转让最低价2660元计，万里公司至少已圈走了投资者20多个亿。

　　追问大造林

　　删除了投入产出预算的万里公司网站，仍保留了“投资10万元，8年以后16万纯利润”的说法。对于夸大宣传的问题，陈相贵归之为业务员个人行为。

　　10月中旬的最后几天，万里公司与吉林、辽宁数家媒体的较量进入白热化状态。

　　19日，万里公司以“报道失实，侵犯公司名誉权及董事长陈相贵个人名誉权”为由，在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中级人民法院，对长春两媒体《东亚经贸新闻》和《巷报》提起诉讼，分别索赔人民币800万元。陈相贵本人透露，法院已经立案。

　　此前，《东亚经贸新闻》和《巷报》先后用大量版面追问万里公司关于在全国11个省区市营造百万公顷(1500万亩)速生杨的虚假宣传和筹资模式，辽宁的《辽沈晚报》以不点名方式加入战团。

　　“客户既是在与本公司合作，又受到政府的充分关照。”万里公司大力宣传的几项风险保障措施包括：林地由国家林业局颁发林权证，相当于住房的房产证，可拥有、转让和继承；由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提供保险；与客户签订收购合同，以当时的市场价格收购林木；林地由公司代管；公司是国家重点扶持的全国最大专业造林公司，正在与政府联合进行招商。

　　上述媒体更引述万里公司的广告文字称：“今天投入29600元(转让价格)＝10亩林地(速生杨100%保成活)＝回报18万元(8年预计产出)”。

　　以万里公司副董事长身份出现的文艺界人士何庆魁、高秀敏夫妇随即回应，公司以前的夸大宣传欺骗了客户，也损害了他们夫妻的名誉。“广告宣传不实是因为他们做完文案后并没给我们审查，直接发了出去。”何说。

　　但万里公司董事长陈相贵仍坚称公司的经营模式没有问题，公司与客户签订的林地转让合同与林地管护合同符合国家政策，保险公司的投保能够保证客户得到林权证，并且不会因天灾虫祸而使利益受损。

　　与此同时，删除了投入产出预算的万里公司网站，仍保留了“投资10万元，8年以后16万纯利润”的说法。对于夸大宣传的问题，陈相贵归之为业务员个人行为。

　　媒体穷追不舍，其采访林业部门得知，根据目前法律，林权证获得的前提是造林成活率85%，应须经地方林业部门验收认定。而取得林权证也不等于可以随意砍伐林木，国家一方面有整体砍伐配额限制，另一方面要求所有者继续更新造林。

　　相关报道显示，陈相贵本人对林权证先后提供了两种说法，尚未办下来或者已取得20多万亩林地的林权证。

　　10月18日，万里公司北京办事处负责人赵刚向记者出示了两份辽宁义县林业局颁发的林权证。两证所有人都是当地河道管理所，而客户只拥有林地使用权。当问及通辽等地的林权证何时能办下来时，赵称总林权证已经办下来了，但客户的个人林权证还要等一段时间。此后，义县林业局向记者证实了林权证分拆的说法，但其上级机构直至国家林业局对此均未给予确认。

　　“林业部门胡说”

　　辽宁、吉林两省林业人士共同指出了颇有打击力的事实：品质最好的速生杨，在经营状况最好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产生高达数倍的收益。

　　在这场较量中，辽宁、吉林两省林业部门态度鲜明。10月13日，辽宁省林业厅召开新闻发布会，副厅长金连成不点名直指部分造林公司“零风险速生杨造林”属虚假宣传。金同时强调了有林权证不等于能砍树卖钱的问题。

　　而吉林省林业厅助理巡视员尚靖敏明确表示万里公司不可能兑现零风险经营，该省森工集团有关人士则认为，在目前政策环境下，万里公司不可能如其宣称的那样征得百万公顷林地。

　　对此，陈相贵14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直接反驳了吉林省林业部门的质疑：“他们林业部门所说的这些东西有80%在胡诌八扯！”

　　事实上，辽宁、吉林两省林业人士还共同指出了颇有打击力的事实：品质最好的速生杨，在经营状况最好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产生高达数倍的收益。

　　辽宁省林业厅副厅长金连成的说法是，10年生欧美杨平均亩产木材约10立方米，按目前市场情况，大径材每立方米500~600元，一个经营周期内每亩利润在1500~3000元左右。

　　“速生丰产林8年获利是神话。”吉林省森工集团营林部长王启顺对《巷报》记者说，该省经原国家林业部审核的全东北最好的速生丰产林种———大青杨，生长到15年后每亩可产150立方米成材，有13%的微利，不足5000元钱。

　　陈相贵随即回应上述说法称：“公司经营发展速度很快，可以说在同行业我们是领头羊。我们有五六种保险金就能保护客户的权益！”

　　本报记者随即从万里公司投保的中国人民财产保险公司吉林四平分公司有关业务负责人处了解到，万里公司的林业险只是在“林木火灾保险”的基础上，扩展洪水、盗伐、暴风、虫灾、雹灾五项责任。至于林木是否会在8年内如期成材，成材体积以及成材后的营销风险等，均不在保险范畴内。

　　“我不提倡给客户算保底、算能挣多少钱，但正常的杨树投资比其他投资高多了！”陈相贵对吉林媒体说，“很简单，银行利息才多少钱！(干这个)肯定比存银行赚钱，比银行利息要高！”

　　沙漠中的万亩商业林

　　“扎旗是沙化干旱地区，在裸露的沙林地或是单一杨林地上，一旦有暴雨，便容易引起沙土流失。此外，居民的饮用水主要来源于地下水。

　　钻井蓄水，会造成地下水位下降，影响居民生活水源。“扎旗环保局官员称。

　　一个引起关注的焦点在于，万里公司将造林收益与银行利息相对比时，并没有将自己的信用状况做同样比较。

　　目前，关于该公司林地投资及相关收益的情况，均由其自身向公众提供，并无旁证，所谓“国家重点扶持的全国最大专业造林公司”，也未见有关部门予以确认。

　　10月20日，记者致电万里公司造林基地所在的内蒙古扎鲁特、阿鲁科尔沁两旗林业、环保部门，了解沙漠中商业林的灌溉可能和营造成本。

　　据《东亚经贸新闻》记者实地所见，扎旗花胡硕苏木(“苏木”相当于镇)304国道两侧，万里公司0003号造林基地的部分林木已经成片死亡。

　　扎旗林业局一位官员称，林木死亡的原因来自无人看护和天气干旱两方面。“碰上雨季，速生杨一年只需浇5-6次水，而旱季得全年浇灌。我们这里四旱一涝，以前种植的是比较抗旱的黑林1号，万里公司栽种的哲林四号不适合这里的气候。”林业局官员称。

　　中国林科院沙漠林业实验中心主任王正刚称，杨树存活需要两个条件：土肥水多。在内蒙古干旱地区，如果年降水与灌溉水不能达到800毫米，就不能大规模连片种植，只能进行农田渠道间种，让林木与农田共享水肥资源。而扎旗的年平均降雨量仅为380毫米，且70%都集中在七八月份。

　　在同样缺水的阿旗，苗木浇灌也不得不靠打井解决。“大约每100-200亩钻一个井，在靠河床水位线浅的地点取地下水。一个井的水抽空了，就要等待地下水再次渗出。”阿旗林业局局长贾志文介绍，钻一口井约花2万多元，浅的有一二十米，深的五六十米。

　　据林业部门消息，去年万里公司在扎旗租地8000亩已栽种苗木，今年又租了5万亩。而在阿旗，已经租下10余万亩林地。照此计算，要浇灌这些林木，至少得打近千口井。

　　“扎旗是沙化干旱地区，在裸露的沙林地或是单一杨林地上，一旦有暴雨，便容易引起沙土流失。此外，居民的饮用水主要来源于地下水。　钻井蓄水，会造成地下水位下降，影响居民生活水源。“扎旗环保局官员称。

　　中国林科院王志刚进而指出，地下水位一旦过低，氮肥随水流入地层，导致地下水含氮量增高，从而影响地下水质。人饮用了含氮量过高的水，甚至会致癌。至于万里公司网站提到的飞机人工降雨，王志刚直斥“天方夜谭”，成本太大了。

　　谁的暴利

　　“万里公司是以杨木今年市场价每立方米700元预测将来价格走势，实际上速生杨成品林带皮的每立方米仅售300元，去皮的不过400元。”

　　万里公司网站资料显示，阿旗基地林权转让每亩价格为3860元。扎旗哲林杨每亩价格为2660元。

　　扎旗林业局官员介绍，万里公司在当地租地价格极低，“一亩林地每年租金最低只有一两元。”这里的苗木价格也低得出奇。由于苗木市场严重供大于求，目前一株杨苗低至1角4分。

　　据上述官员计算：每亩地花费种苗费不超过13.2元(以每亩66株，每株2角计算)，每亩林地从播种到8年后成材，每年仅需花费5元管护费(按当地林业部门标准计，含人工)、5元的租地费，加上不确定损失、钻井等固定资产分摊到每亩地的费用(扎旗约每100元钻一口井，每亩分摊约为30元)，8年成材后一亩地整个投入总共500余元。

　　按此计算，万里公司在扎旗已租58000亩林地，共需投入营林成本约3000万，而收益则高达1.5亿元。

　　而在辽宁等适林地区，万里公司每亩林地的转让价格高至4660元至4960元，辽宁省林业厅副厅长金连成此前提供的数据是，当地10年周期的造林成本1300~1400元左右，两相比较，万里公司的价格仍有暴利。

　　中国林科院王志刚称，不同的造林公司，所依据的参数标准也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点是雷同的：目前造林公司的杨木价格存在很高的炒作性，竞卖时种条以高于市场价计入成本，而拍卖也以高价拍出，有盈利性质。

　　“万里公司是以杨木今年市场价每立方米700元预测将来价格走势，实际上速生杨成品林带皮的每立方米仅售300元，去皮的不过400元。”

　　信息不对称与非法集资之嫌

　　区分万里大造林公司是否非法集资，其信息披露的真实性正是关键。“从目前的情况看，这样一份合同有不平等之嫌。”10月20日，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一位不愿具名的教授，对“万里大造林”事件所涉及的法律问题作出评述。

　　这位教授认为，万里公司与出资购买林权者之间发生的是一种委托经营的关系，委托方和被委托方的权利和义务都由合同约定。委托方(出资者)的付出是确定的，收益却在8年后，其中有很多的不确定因素，包括树木生长情况、林权证办理、砍伐的限制等。

　　被委托方(公司)有获取暴利的可能，但义务规定却并不明确，比如经营不善导致收益落空应该承担何种责任等。

　　同样不明确的还有委托方的权利，比如不满意公司的经营活动，投资者是否可以重新委托别的公司替自己经营，是否可以聘请第三方(如审计事务所)或者自己派驻代表监督公司的经营活动，是否可以得到司法救济等。

　　“从广告宣传上说，该公司的宣传内容如有不符实情、误导购买者之嫌，属于虚假广告，这是工商部门管理职权内的事情，有查处之责。”这位教授同时提出，对于万里公司和投资者的合同内容，工商部门是否有一个披露和监管的问题，而不是事后发生纠纷再处理。由于合同中无约定，当消费者(出资者或委托人)在监督等问题上出现纠纷，就只能走诉讼途径解决。

　　据此前媒体消息，以营造速生林高额回报为诱饵进行非法集资，在北方省份已案发多起。《辽沈晚报》此前发布辽宁省林业厅警示之时，即已罗列今年1月案发山西的“中国璞真事业机构”的“绿色财富计划”集资诈骗，以及朝阳市“中天集团”以种植速生杨快速致富为诱饵，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等案，价值都在数千万元。

　　日前，吉林省工商局在暗中调查后表示，万里公司暴露的问题并不简单，如果存在欺诈、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和非法集资的违法行为，单纯就广告违法问题进行行政处罚，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

　　当地媒体称，吉林省工商局与相关省市区进行沟通后得知：有的省区把万里公司的违法行为定为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并上报国家有关部门。

　　最新消息则显示，国家林业局此前向吉林、内蒙古、辽宁等14个省市区林业厅(局)发出紧急通知，定于10月21日在北京召开“公司招商合作造林研讨会”，就有关社会造林方面的政策和托管合作投资林业新模式的合法性问题进行研讨。

　　这份紧急通知中，托管合作投资林业模式的三大主要特点正与万里大造林公司相符。同时，媒体和网站资料显示，目前操同样模式经营的林业公司广见各地，其中北京就有20多家。可以预期，对于万里公司及其同业者如何定性和规范，不日可见分晓。

　　“最大的问题是信息不对称，现在只有公司单方面发布的信息，出资者除了自行判断之外没有一个参照，极易被误导。”上述中国政法大学法学教授提出，上市公司的信息目前是证监会定期公布，类似万里大造林这种涉及较大群体利益的公司，是否需要由官方监督公布信息，目前尚无法律规定。

　　根据国家金融监管部门的解释，非法集资是指单位或个人未依照法定程序经有关部门批准，以发行股票、债券、彩票、投资基金、证券或其他债权凭证的方式向社会公众筹集资金，并承诺在一定期限内以货币、实物及其他方式向出资人还本付息或给予回报的行为。

　　上述法学教授指出，区分万里大造林公司是否非法集资，其信息披露的真实性正是关键。截至目前，由于国家有关部门尚未介入，对投资者诚信公开的责任，仍由万里公司自身把握。遗憾的是，从记者掌握的事实看，情况并不太妙。

　　19日，《巷报》记者在北京获得消息，国家林业局此前已分别致函中国万里大造林集团及吉林、辽宁两省新闻出版局，要求立即停止中国万里大造林集团利用国家林业局领导肖像、合影滥做广告和宣传。

　　消息引述国家林业局副局长祝列克秘书称，“陈相贵和他的万里大造林公司使用祝局长肖像进行宣传一事，祝局长说他对陈相贵及万里大造林公司没有任何印象。”本报记者王蓉北京综合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