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漂幸存者 十八年前生死别 | ||||||||
---|---|---|---|---|---|---|---|---|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2月03日17:00 时代信报 | ||||||||
信报记者 范时勇/文 张秀良 许瑞祥,一个平和、结实的中年男子,静静地坐在记者面前,要不是他自己介绍,谁也无法将他与18年前的那场壮举——中国人首次全程漂流长江联系在一起。 1986年,作为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的一名正式队员,他曾在金沙江的绝壁
如今,他递给记者的名片上的头衔是:重庆山海拓展户外运动有限公司执行总监。“长漂对我整个人生的影响非常大。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朋友去了,要是当时落难的是我,那么我现在也不存在了。经历了这样的生与死,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呢?”许瑞祥这样解释他现在的平和,语速不疾不缓。 然而,当年落难队友在江水中挣扎的那只手,昏迷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藏族老妈妈那头蓬松的白发,在18年后的2005年1月26日再次出现在他的记忆里时,这个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汉子仍然眼圈发红,喉头哽咽…… 耍出来的长漂 许瑞祥说,他爱耍,长漂正式队员的身份也是“耍”出来的。 1983年,重庆崽儿许瑞祥从四川大学毕业。当时,攀枝花电厂到学校招人,在许瑞祥当时的印象中,攀枝花应该是一个不毛之地:没有电视看、没有蔬菜吃,生活条件非常差。于是,一直怀着一种浪漫的“吃苦”念头的他毅然选择了这个厂。“我是很能吃苦的,看你究竟有多苦?”他当时想。 由于是厂里的第一个文科大学生,电厂非常重视他,安排他到宣传部辅导职工学习文化。 然而,让许瑞祥失望的是,攀枝花的生活并不像想象中的艰辛。电视虽然不多,但同样有看的;蔬菜甚至比成都重庆还要丰富。想象和现实的落差,让没有吃到苦的许瑞祥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他萌生了调回重庆的想法。 但是,这个想法一时不能实现,厂里不放他走。 这正好给了许瑞祥一个借口,从来都爱玩、爱摄影的他,常常借故从厂里消失几天,到周边的大山或者峡谷搞创作。而攀枝花位于云南和四川的交界处,正处于大香格里拉风景区的核心,这让许瑞祥如鱼得水,仅云南境内的虎跳峡,他就徒步去过两次——当时,根本没人知晓虎跳峡,去虎跳峡也没有路。 1986年初,许瑞祥将两次到虎跳峡的作品整理出来,办了一个专题摄影展。而这时,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学术研讨会正好在攀枝花召开。由于许瑞祥对虎跳峡的了解,他被请到会上介绍虎跳峡的情况。 会后,长漂指挥部的同志问他:“能不能一同参加漂流?” 求之不得!于是,当年4月21日,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在成都成立时,许瑞祥成了正式队员之一。 “其实,我的身体素质和其他条件都不如很多应征者。之所以入选,完全是因为当时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更了解虎跳峡。”回忆起入选的经过,许瑞祥戏称自己的长漂队员身份是“耍”出来的。 两名队员辞别 6月3日,许瑞祥随同探险队被一架军用飞机送到拉萨,又坐车到长江源头沱沱河源。在考察了沱沱河源的冰川后,探险队决定从沱沱河的标志性建筑——沱沱河大桥下水。 在这里,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碰到了洛阳市长江探险队,两支队伍几乎同时下水。而一个月后,肯·沃伦率领的中美探险队也在这里下水。 从沱沱河到通天河虽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800里无人区,中国队和洛阳队整整15天没有见到一个人影。而且,这里河床浅,稍不留神就会让船只搁浅;水系呈网状分布,找不到主河床的位置,于是,跳进刚从冰川溶解的河水里推船是常有的事。两支漂流队一开始就吃尽了苦头。 “第一次遇到真正意义上的危险,是在走过沱沱河,进入通天河以后。”回忆起18年前的惊心动魄,平和的许瑞祥似乎开始进入当年的那种情绪,显得若有所思,“大概是7月底”,当时,由于进入通天河以后,河的落差大,而且河床底布满了乱石,为了增加稳定性,探险队决定,将两条橡皮艇连成一组。许瑞祥及其队友走在第二组。 在安全地漂过了一段之后,许瑞祥和队友们突然听到一种巨大的轰鸣声。根据经验,必须靠岸察看清楚前面的情况再漂。然而,当许瑞祥和队友们试图靠岸时,水流太急,怎么也靠不下来。 队员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橡皮艇向前飞奔,而轰鸣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终于靠近了轰鸣声发出的地方,原来,河床在这里突然断裂,形成巨大的瀑布。 两条连在一起的橡皮艇一头栽进了瀑布里,许瑞祥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这下完了!” 突然,许瑞祥感觉一团黑影从头的上方飞过,也许是条件反射,他一把死死抓住了这团黑影。 几秒钟后,橡皮艇掉进瀑布下面的深潭又冲出了水面,许瑞祥急忙睁开双眼,只见自己左手死死抓住橡皮艇的边沿,而右手死死抓住的那个黑影,是坐在自己后面的、来自北京的队友王琦。此时他掉在橡皮艇外,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保持这种姿势在险滩上继续冲刺了大约一公里,许瑞祥和队友们终于靠岸,就地扎营。 当天,大部分队员都在这里翻船。 由于翻船时,很多队员的睡袋打湿或被水冲走,许瑞祥清楚地记得,当晚,在他的3人帐篷里,足足睡了15条汉子,“只有屁股睡在地上,身体其他部位都睡在队友的身上。”说到这里,许瑞祥笑了笑。 由于经历了极度的疲惫和生死的考验,当晚,谁也不愿意说话,虽然大家挤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队员们刚刚醒来,便听到半山坡上传来王琦和另一名成都籍队员的声音:“朋友们,我们不想再漂了,太危险了。”说完,两人转身离开了。 那只挣扎的手 进入金沙江,情况更加凶险,在过叶巴大滩时,许瑞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队友被江水吞噬。 “叶巴大滩是一个特级大滩,落差有15米以上。”虽然许瑞祥并没有表现出激动的情绪,但是,从渐渐发红的眼睛可以看出,此刻,他正在怀念自己的队友孔志毅。 当时,也是两条橡皮艇连在一起,许瑞祥所乘坐的橡皮艇也是走在第二。 “突然眼前一片漆黑,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许瑞祥回忆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冲到一个回水沱,奋力爬上岸,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而此时,他的长裤和鞋子已经不知去向。 突然,他看到江里有一只手在无力地挥动,在浪花将人头送出水面的一刹那,他认出这个人正是和他同船的武汉队员孔志毅。 此时,许瑞祥顾不得河岸的乱石刺脚,一边在河岸上奋力追赶向下游漂走的孔志毅,一边声嘶力竭的呼唤着孔志毅的名字。 也不知道追了多久,一处绝壁挡住了许瑞祥的去路,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队友,就这样无力地消失在江水中。 “孔志毅是兰州军区的一个营级干部,全国二级英模,刚拿到国防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准备漂完长江再去报道……”说到这里,一直平和的许瑞祥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哽咽,眼圈湿润。 绿莹莹的眼睛 当时,天就要黑下来了,许瑞祥虽然绝望,但求生的本能使他很快开始分析目前的情况。一番观察后,他发现,自己被冲到了西藏境内。这时,他恍惚记得地图上标明附近有一个叫“恶霸”的藏族村子。“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找到人,否则肯定活不出来。” 于是,他朝着记忆中村子的方向前行。白天,他寻找树叶、野果、蝌蚪、蜗牛等,“凡是能吃的都吃!”维持着生命;晚上,他找寻避风的地方睡觉,收集干树叶裹在身上御寒。 有一天晚上,许瑞祥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前面有声音,睁开眼一看,在离脚一米左右的地方,两对绿莹莹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一惊之下立即明白,是两只狼! 更为严峻的是,两只狼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 此时,许瑞祥大气不敢出,他知道,只要一惊慌,立即没命。他无声无息地用两只手使劲从地下抓了两把松软的泥土,等着狼慢慢靠近。 70公分……50公分……40公分……30公分……突然,许瑞祥将两把泥土朝两只狼的眼睛撒去,狼落荒而逃,许瑞祥终于松了一口气。当晚,他再也没有睡。 就这样经过了四天五夜,直到第五天中午,许瑞祥远远地看到了一片村子,他心中一阵狂喜,向着村子飞奔而去。 村子里的藏民,可能从来没有看到过生人,这时突然看到一个头发胡须又长又脏、上穿红色奇怪衣服(救生衣)、下穿短裤、打着赤脚的怪物从天而降,吓得转身就跑。 在离一家藏民的房门仅两三米的地方,许瑞祥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在地上,昏迷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许瑞祥慢慢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屋内,有一盏昏黄的酥油灯。 忍着全身的剧痛,许瑞祥试着坐了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蓬松的白发,再仔细看,是一个藏族老奶奶,一边念着六字真言,一边正在替他挑脚上的刺。终于逃离了死神的魔掌,看到这个慈祥的藏族老奶奶,许瑞祥忍不住热泪盈眶。 吃了老奶奶端来的酥油茶、糌粑,许瑞祥很快恢复了生机。第二天天一亮,全村人都来看望他。可是,由于双方语言不通,许瑞祥无法将自己的情况告诉村民,也无法寻求帮助。 村民急忙到附近的乡里请来了全乡惟一一个懂汉语的通司(翻译)。在通司的带领下,许瑞祥来到漂流的下一站——巴塘县,和大部队会合,队友们抱头痛哭。 许瑞祥这才知道,过叶巴大滩时,所有队员都被冲下了水,经历与他相似。 在巴塘休整等待了10多天,又有5名队员归队。但是,有3名队员永远没有回来,包括孔志毅。 营救洛阳队员 巴塘往下,最危险的当属虎跳峡。虎跳峡一边是哈巴雪山,一边是玉龙雪山,谷深3500米,分上、中、下三段,20公里的路程形成近200米的落差。其中,上虎跳的江心有一块巨石,传说老虎通过这块石头可以跳到河的对岸,因此叫做“虎跳石”。由于虎跳石挡住了江水的去路,形成了16米多高的陡坎。 对这种特殊的地理形势,探险队非常慎重,漂流前作了各种测试,科学家得出的结论是,密封橡皮船从这里漂下去,每平方米表面积将承受17吨重的压力。 为了保证漂流队员的安全,正式漂流前,探险队将一只狗放进密闭橡皮船做试验,结果,试验狗不知去向。 因为当年探险队提出的口号是“一段也不落下”,于是,队里决定挑选两名队员代表性地漂流。几乎所有人都报了名,最后确定为队长和另一名重庆籍队员。 两人顺利地通过了虎跳峡。 然而,洛阳队就没有这么顺利。洛阳队同样选择了两名队员代表漂流,但是,在过中虎跳最危险的地方“满天星”时,洛阳队的密闭橡皮艇被撕破了,两名队员都被摔了出来,其中一名被摔在河里,不知去向;另一名队员被摔到对岸悬崖的一块石头上,挂在半山,上下不能。 营救工作开始。中国探险队和洛阳探险队合力设计营救方案,准备救出被困队员。 经过观察,当时惟一的营救方案是,强行渡河营救被困者,然后再强行渡回来。可是,经过多次试验,这个方案根本不可能实现——由于水太急,施救者无法渡过河。 于是向成都军区求救。军区设计的第一方案是,用直升飞机飞入峡谷救人。可是,当一位军官察看现场后,否定了这个方案。原因是,第一,峡谷太窄;第二,湍急的河水,形成强大的气流,直升飞机无法进去。 最后,成都军区派出一个班的特种部队,从山顶一段一段地放绳子下来,才将被困队员救出来。 而施救期间,维持被困者生命的,就是队员们隔河扔过去的食品。 继续往下漂流,在离出事地点10多公里的地方,人们发现了另一名洛阳队员的遗体。与逝去的队友告别时,所有的队员都自发地去抱一抱遇难者。当许瑞祥抱着这名遇难的洛阳队员时,他听到了从遗体头部里发出的响声,“头骨肯定全碎了!” 只想尽快回家 过了虎跳峡,前面的道路显得温和得多。许瑞祥记得自己受了一次伤——在遇到又一个突然出现的瀑布时,为了让船靠岸,缆绳深深地勒进了他的大腿,白肉翻翻。 之后,他印象最深的是,每到一个城市,都有很多欢迎的群众,然后有很多记者、志愿者加入漂流。“有的志愿者甚至自己划着橡皮艇跟在探险队的后面,但跟着跟着就不知去向”。许瑞祥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也感觉好笑,“可能跟一段时间就回家了”。 到宜宾,探险队派出一支队伍返回叶巴大滩,补漂因为大家都被冲下河而错过的一段。 11月25日,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成功抵达上海崇明岛,中国人完成了首漂长江的壮举。全国上下情绪昂扬,国民振奋。 这时,从补漂小分队传来消息,又有两名队员遇难。至此,在征服长江的过程中,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牺牲了5名队员,洛阳探险队也牺牲了5名队员。 然而此时,人们沉浸在巨大的精神鼓舞中,完全忽略了为此付出了10个鲜活生命的代价。 为了英雄的凯旋,当时的一位四川省委副书记亲自到上海迎接。上海市也举行了各种盛大的庆祝活动。让许瑞祥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次,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后来的国家主席江泽民也参加了庆祝会,与长漂队员们一同坐在台上。 可是在许瑞祥心中,这些对他都没有什么意义。“加入探险队时,只是因为喜欢自然,所以积极参加,并没有想到爱国这么深刻;而漂完全程后,惟一的想法就是尽快回家。” “虽然当时媒体的炒作方式有点可笑,但是,在当时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经济落后并面临转型的背景下,需要一种精神来激励全国人民,因此,长漂精神的适时诞生才会引起这么大的关注。”18年后,许瑞祥评价起当年的狂热,仍然认为值得,“既然叫探险,就有危险,就可能死人。一个民族,如果没有探险精神是不行的。” “这是不是很像领导讲的话?”他反问记者。 背景新闻 一次精神壮举 1985年,西南交通大学电教室职工尧茂书听说美国探险家肯·沃伦要首漂长江的消息后,在全国范围内发起呼吁:长江是中国的,应该由中国人自己来完成对长江的首次漂流。 为了实现这一愿望,当年6月12日,他孤身上路,开始漂流长江。一个多月后的7月24日,漂完通天河后,刚进入金沙江,他牺牲了。此事在全国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同时也打消了肯·沃伦1985年漂流长江的计划。 随后有消息传来,肯·沃伦已经以35万美元向国家体育局买断了长江首漂权,并准备于1986年完成漂流计划。这一消息在全国激起极大的公愤,北京的大学生甚至组织了游行,喊出了“打倒卖国贼”的口号。全国上下热血沸腾。 在《四川日报》、《文汇报》、《中国青年报》等8家媒体的联合倡议下,中国科学院成都分院紧急出面,组织了民间性质的“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决定赶在美国人之前完成对长江的全程首漂。 在当时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人缺乏精神鼓舞的情况下,长漂被上升到了“爱国”、“英雄”的高度而备受关注,即使后来牺牲惨重,也不得不冒险走完全程。 1986年,长漂被新华社和《中国时报》评为当年中国十件大事之一。 相关专题:新浪人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