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杂志:听6名民工讲述他们的2004年(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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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2月18日16:39 中国青年杂志 | ||||||||
“这一年差点换来个魂飞魄散” 采访-张敏敏
采访时间:2005年1月20日中午12点 采访地点:上海闵行区浦江镇丁连村 采访对象:朱俊兵,男,25岁,丁连村官锋制衣厂裁剪工 这一年真够悬的,出门打工最怕踩到的地雷,偏偏被我踩上了,差点儿就魂飞魄散。 不能说没有防,防不了。当初找工作,听说厂老板是安徽人,是老乡,我的心放下大半。进了厂,我们20个工人去找老板签用工合同,老板哈哈笑着说:"我在这儿开厂都七年了,还会赖账骗人吗?相信我,绝对没事!"他的眼神不能不让人相信,于是我们没带半张字据就走了。 打工的生活很艰苦,有时连续三个月加班,几宿不合眼,人累得都站不稳,可老板从不加工钱,每月只给200块,说剩下的工钱帮我们攒着,年底给清。在上海,200块就够喝稀饭的,一年多我瘦了好几斤。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相信老板。2005年1月13日,老板招呼人,把库存的3000套成衣装了满满四车要拉走。我们问怎么回事,老板拍着胸脯说:"赶去送货要货款,无论如何一定会在你们回家前把工钱结清!"哪有人大白天睁眼儿说瞎话呢?老板上车前,还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们都去订16日的车票回家,15日我一准把工钱带来!"我们都点头说好。 1月14日一大早,我们去找老板,门敲烂了也没人应,窗帘把一切都遮得严严实实。没办法,我们冒险爬到天窗上,一看,差点儿从屋顶摔下来!老板家里空荡荡的,值钱的东西全搬走了,只留下几件破衣服! 抱着一线希望,我们赶到加工车间,原来的布料产品全部消失,只有一台台破旧的机器。打老板手机,已关机。大家又找到面料供应商的电话,那边说,你们老板跟我的账早就结清了!后来费劲找到老板老家的电话,但那边一无所知…… 这下全完了,我的腿直发软,女工们都哭了。怎么办啊?难道白白辛苦一年?现在生活费都不够,拿什么回家过团圆年?我们都是拖家带口的,家里就指望着这点儿钱呢。 看来老板早预谋骗我们了。他也太黑了!大家一边咒骂老板,一边商量去退火车票。都没有心情吃饭,也没有钱买盒饭,又冷又饿地缩在小宿舍里,一筹莫展地叹气。后来有人提议找报社,帮帮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打工者。 报纸报道后,市里领导很重视,迅速责成相关部门解决问题。有些上海人还捐钱到报社,帮我们垫路费。1月18日,丁连村村长特地到厂里来看我们,掏出自己的钱,让我们买点儿好吃的。当天傍晚,丁连村给我们每位都垫付了工钱。这笔血汗钱失而复得,连我们这些男人都高兴得想哭。 我们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 可是还有人回不了家。老乡老周来找我,哭丧着脸说,全完了!老周是做木门的,2004年就帮宁波路上的一家装潢公司做门,一共30多扇门,工钱9700元。送货上门时,对方说:先给你一个欠款条,过几天来拿,今后还有生意交给你。老周说好好好,拿着白条走了。再去,已经人去楼空...... 与民工对话 《中国青年》:这一年挣了多少钱? 朱俊兵:当裁剪工赚了1.1万块钱。 《中国青年》:最开心的事是什么? 朱俊兵:老板卷走了我们的工资,幸好遇上好心人,要不回家过年就是空想了。 《中国青年》:最苦恼的是什么? 朱俊兵:老板拖欠民工工资的问题,啥时能够彻底解决啊? 《中国青年》:最伤心的是什么? 朱俊兵:你信任一个人,却被他欺骗。 《中国青年》:对新的一年的期望是什么? 朱俊兵:还来上海打工,希望好心人还是这样多,坏东家越来越少。 “期待明年的平板车” 采访-王不了 地点:成都街头 时间:2005年1月17日下午2点 人物:赵德富,男,31岁,成都荷花池搬运工 2003年年底,我跟老乡来到荷花池。一下火车,就觉得大城市不一样,看那些站在高板凳上拍巴掌叫卖的人,都觉得新鲜好玩儿。第一天,我就当上了搬运工。没文化,只有下苦力的命。 不熟悉的老板喊我“扛包的”,知道我名字后就叫“老赵”。其实我才31岁,小孩儿还不会打酱油呢。都怪这活儿累,我晚上挨床就睡,早上睁眼就出门,胡子拉碴的,就变成"老赵"了。 刚来,我和老乡住在一间黑屋子里,睡大通铺,进门只能脱鞋上床。到七八月天气一热,屋子里汗味、脚臭味混在一块儿,我实在受不了,开始琢磨“新家”。有天晚上,我出去转,看到人民北路的屋檐下睡满了人,凉快自在。第二天,我就裹个麻布口袋,找了家眼镜专卖店,门口有大理石地面,睡着特凉爽。那晚是累了,倒地一觉睡到天亮。后来就发现麻烦了,睡马路总有汽车吵,喇叭“嘀嘀”的,特烦人。到了秋天,地上很冷,更睡不好,早起脚步都是虚的,背起东西也东倒西歪。想想,还是住房子吧,把身体糟践坏了,找不到活儿还不得饿死?我还是住回大通铺。有天晚上,经过眼镜店,已经寒冬腊月了,冷得牙齿直打架,还有几个兄弟蜷着身子睡在那里。他们真是好体格。是我太挑剔了? 想在荷花池挣钱不容易,现在的老板都精明得跟鬼似的,特抠门儿,大笔的钱吃喝玩乐,眼睛都不眨一下,轮到支付搬运费,就几块钱的事也斤斤计较,啧着舌头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吃了他们的血肉。 可也不能回去。小孩过年就该读书了,总不能让他不识字,今后跟他老爹一样卖力气吧。一说出来“混钱”,老婆就答应了,那晚上还给我打了荷包蛋。 出来人生地不熟,卖苦力又活活让人脱层皮,这些我都得担着。就怕遇到什么事,小人物经不起折腾。像上次,我狠个心买了辆二手单车,这样来回快点儿,可以多赚点儿钱。几天后,老板让我送点瓷器,在成大市场门口正转弯,另一辆单车迎头就扑过来,心想坏了!噼里啪啦,我的老天,瓷器全碎了!行人说,你的手在流血,我哪里顾得上,就是扯着那小伙子去见老板。小伙子才十七八岁,脸都吓白了,说自己也是打工的,刚出来几天。看来比我还穷还可怜,算了算了。那次,我磨破嘴皮,老板死不松口,还是赔了800多块,从小布包里数钱的时候,心像针扎一样疼。今天想起来,还是疼,大半年的血汗钱啊,本来是要寄回家买头母猪的,全泡汤了。 我的生活很单调。白天忙着背包,晚上睡下了,除了想老婆孩子,就是想着如何中500万的彩票,梦里都想。听人说,重庆就有人中了几千万的彩票,他的运气咋个这么好?哎,我要是中了彩票,龟儿子才出来搬东西!我现在在戒烟,省下烟钱买几注彩票。 回家过年是肯定的,不过可能要等到大年三十,赶在春运火车票提价之前。家里人都盼着我呢。 与民工对话 《中国青年》:这一年挣了多少钱? 赵德富:将近3000块吧,刨开那次赔的钱。 《中国青年》这一年最开心的是什么? 赵德富:买彩票中过10元钱。 《中国青年》:最伤心的是什么? 赵德富:摔坏别人的瓷器,大半年白干了。 《中国青年》:最害怕的是什么? 赵德富:哪天生病了,孩子老婆没人养。 《中国青年》:对新的一年的期望是什么? 赵德富:想买个平板车,这样好搬运物品。 “我是一个拿着CCNA证的民工" 采访-本刊记者 李海波 地点:《中国青年》编辑部电话采访 时间:2005年1月14日下午3点 人物:高明伟,24岁,深圳某建筑公司网络布线工 我当年连考两年都没考上大学,我是家中老大,不想连累家里,最后决定不考了,都19岁了,凭这身力气一样能挣钱! 之后的半年里,我从陕西贩过花椒,去山西倒过焦炭,也曾在邻县的一个小煤窑下过一段时间井,还在一个修公路的工程队里拌“大料”,就是把沥青和石头混在一起的活儿。到春节算了算,挣了2000多块钱,刚好够弟弟妹妹下一年学费。可这样干下去,我自己没啥收获啊,除了比上学时更不怕苦不怕累,这样的生活让我看不到头在哪里。一起打工的堂哥给我作过一个"规划":出门打工三年,挣1万块钱存着,然后回家娶媳妇,我是高中毕业,肯定能"说个好的"。说实话,这曾对我有相当大的诱惑...... 后来,在县城电信局工作的表哥要我跟他到兰州做一个工程,工作就是给网络布线,其实也就是负责在墙上打孔。一个月给500元。 布线几乎是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我要做的只是从机柜里的交换机上引出一根网线到一楼,这根线拉到一楼必须要穿墙打洞,还要绕若干个圈子。 表哥自己做得一手好活儿,机柜里乱七八糟的网线他三下两下就可以理得整整齐齐,登高下低打洞穿管拉线更是不在话下。拿着冲气钻一阵狂轰后,接下来的拉线很快就完成了。那天打完了墙上的孔,表哥问我:“你将来想做什么?”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从何说起。眼前的繁华我知道距离自己无比遥远,可我甘心回到那个连水也没有的老家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吗?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我决心好好学习业务,既然是与网络有关,那我就该精通这方面的知识。此后三年,我一边布线一边学习,成了一个精通网络硬件知识的“土专家”。 2003年,我决定到深圳看看,哪怕摔个头破血流,也要看看自己能不能不再仅仅是一个布线的民工! 在深圳我被一家做系统集成的公司录用做业务员。对我来说,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每天出去漫无目的地去拉单子,困难是可想而知的。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一个单子都没有拉到, 可能是老板看我为人还算老实,也没有责怪我,反而是公司里有什么布线的项目也让我跟着去帮忙。 第一次让老板大吃一惊是在给一家台湾企业布线时,记得网线引入机柜时刚好赶上下班时间,因为急着回家,技术员在他们的机柜下面一阵狂拉,然后插到交换机的端口上就走人了。谁知第二天早上就接到了对方电话,一顿劈头臭骂,说我们搞断了他们的网络通讯,很多国外的分公司都访问不了他们的服务器……公司派了好几拨人过去,都找不到故障原因,这下可急坏了老板。 当时我就想:不至于吧,不就是一个布线的问题吗,怎么会影响和国外的通讯?一定另有原因。“让我去试试看吧。”老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同意我去。 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找到毛病:施工的工人太着急,把路由器一个插头的针给弄断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不再跑业务了,老板安排我专门负责公司布线的技术问题。可是,除了工资高一些,还不是和我这几年所做的没什么区别吗?我不还是一个稍微高级一点儿的民工吗? 2004年5月,我离开了那家公司,决心学点儿知识。我能学什么呢?我想起了CCNA,我大概知道CCNA是关于网络基础知识和CISCO的操作软件知识,可是考试是全英文的......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我大概也就只记得26个英文字母了,能去考吗?还有昂贵的培训和考试费用从哪里来?最终我还是东拼西凑买了台二手电脑,幸运的是,我发现了一张光盘上有网络基础知识和CCNA的中文教材。 我开始了自学,空闲时间还是帮别人做做网络布线的活儿。和我一块儿租房子的人是一个学校的研究生,因为要考托福,拉了根电话线上网,我搭了个顺路车,下载了很多新的模拟软件和模拟考题。 五个月后,考前第三天,我把模拟试题做了一遍,正确率基本上达到100%,2004年10月27日那天,我顺利通过考试,就这样,一个高中生把CCNA给过了...... 可接下来我试着发出去的简历100%地没有回音,甚至在一个高级人才招聘会上,有一个人看到我是高中学历很委婉地暗示我说:"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我当时难过得真想哭,我还是忍住了,的确,在几个月前,我还只是一名民工,欠缺的东西不是一个证书能弥补的...... 春节前我找到了一个和原来差不多的新工作,再次扛起沉甸甸的冲气钻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开始我的民工生活,但是我不后悔这五个月所付出的努力。我毕竟成功了,我毕竟取得了我在一年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成绩。而且我有了新的目标,以前我一直觉得做民工就是我的命,现在我却坚信我不会永远只是一名民工! 与民工对话 《中国青年》:这一年赚了多少钱? 高明伟:刚开始半年挣得多点儿,存了一万多元,后来断断续续活儿少了,租房子买东西,现在手头还过得去,还有四千左右。春节前应该能寄回家一些。 《中国青年》:这一年最开心的和最伤心的是什么? 高明伟:最开心的是考CCNA通过,最伤心是妹妹没有考上大学,我希望她能复读,我不希望弟弟妹妹和我一样。 《中国青年》:最苦恼的是什么? 高明伟:没有安全感,不时地会有种恐惧的感觉,城市生活我无法完全融入,有时候,一些眼神能让人不开心很久,这是和我一样的民工最苦恼的事情。 《中国青年》:最害怕的是什么? 最牵挂和最害怕的还是家乡的消息,去年没有回家,父亲身体也不太好,我现在接电话,都怕是妈打来……担心。 《中国青年》:新的一年有什么期望? 高明伟:找一个能发挥网络技术特长的工作。策划-《中国青年》专题部 (文/亓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