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湖南为民医生痛揭医疗腐败潜规则(2)

　　病人就医，最怕成为“挨宰”的对象

　　矛盾全面爆发

　　“我由一个农村孩子成了体面的医生，没有人比我更珍惜这份工作，但我不愿再忍受良心和单位处境的双重煎熬。”

　　2003年1月1日，杨志毅主导的一个名为《2003年经济管理方案实施细则》的规定出台了。

　　按照这个规定，开药、做检查、收治住院病人都与医生个人和收入直接挂钩，有种种提成回扣可拿。例如：点名会诊费奖励35%，光子刀每次150元、支架置入每次300元、磁共振每单20元、住院证每单20元……细则还规定：临床科室的西药、成药开单提成，个人2%，科室4%；中草药提成，个人5%，科室5%……

　　这个规定让胡卫民心生警惕，视之为“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你自己腐败，但你不能逼着别人也必须腐败。这违背了医生起码的职业道德，也违背了卫生部的规定。如此搞下去，医院表面繁荣，但不可能可持续发展，病人一次被宰，下次谁来？”胡和杨真正的裂痕出现了。

　　胡为民依然我行我素，坚持开小处方，开常用药，能不收治住院的尽量不收治，新的管理制度出台后，胡卫民的奖金一直在两三百元间浮动。“卫民啊，你要支持我的工作啊，你收治的病人那么少，你开的药那么少，医疗为民没有错，但医院和医生也要吃饭啊。”杨志毅婉转批评他。

　　2003年3月15日，消费者权益日。杨志毅找胡卫民谈话：“听说你多才多艺，很适合搞工会工作，去工会工作算了。”

　　胡卫民一怔，“你当初不是说支持我的工作吗？你知道我热爱现在做的这些，怎么又要调我去工会？”“你现在的心脑血管门诊只有社会效益，没有经济效益，到工会工作一样可以做有利社会的事啊。”

　　胡卫民明白了，杨志毅看着他年门诊6000人的巨大数字，却没收几个病人住院，急了。

　　2003年6月25日，胡卫民成为湖南省惟一的科普典型上报全国，新华社等20多家媒体对他进行了集体采访。杨志毅称之为“出风头”、“不务正业”。第二天，湖南卫视、湖南日报要深入采访，医院拒绝接待。

　　“他们怕我抢走更多的病人。”胡卫民感觉到了现实的压力。“有几次，我提起了笔，想开些进口药，多开些住院证。这样，我在医院绝对吃得开。但那笔太沉重了，实在下不去手。娄底是全国贫困市，老百姓看病的每一分钱都是救命钱。”

　　2004年1月，市政协换届，杨志毅一人强行否决了胡卫民连任政协委员，胡解释说：“说我乱讲，因为在市政协会议上我曾经呼吁整治医德医风。”后来在市委、市政府、市委组织部、市委统战部的协调下，胡卫民得以连任。

　　2004年6月，胡卫民突然被安排到病房从事与心血管防治无关的事务性工作。

　　一星期后，胡卫民去找杨志毅要求继续回门诊，继续从事科普和防治，这是两人最后的一次正式谈话。

　　杨志毅发了脾气：“当年你要去病房，人家不同意，还把你踢伤。我现在满足你要求，你还不满意。你要我怎么伺候你？”

　　胡卫民第一次发火了：“你这是支持我还是拆我的台，现在我的门诊、科普和防治做大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把它们看得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当年你信誓旦旦支持我，答应的设备3年都没到位，你连基本的信用都不讲？你眼里除了经济效益还有什么？”

　　2004年7月，市委组织部到医院搞民主测评，胡卫民向组织反映了医院只看重病人的口袋，开单提成，虚高药价等违纪现象。两天后，收到了电话，说“医院的事儿你不要管，否则，小心脑袋”。没几天，他的儿子在街上也被人勒住了脖子恐吓。

　　2004年11月，他申请了3年的医疗设备终于到位了，总价16万，没想到厂家给了5000元的回扣，并说这只是部分，其余等医院全部款付清之后再给，之前一直是如此操作的。胡卫民将已给的回扣上缴检察院反贪局，并报了案。

　　他悄悄地将儿子送到了前妻那里，决心拼着医生不做了，也要捅开医疗腐败的盖子。“除了辞职，你还有什么道路呢？我由一个农村孩子成了体面的医生，没有人比我更珍惜这份工作，但我不愿再忍受良心和单位处境的双重煎熬。”

　　胡为民辞职之后

　　在外界挽留胡为民的热烈呼吁声中，娄底市中心医院却开始了针对胡和胡的“幕后黑手”的调查。

　　2004年12月6日，胡卫民向院方提出了辞职。

　　一年前在科普先进报道中认识了胡卫民的《光明日报》记者唐湘岳闻讯后赶到了娄底，采写出了《他为何离开这家医院》发表于12月16日的《光明日报》。同时将胡卫民的一封长信以内参的形式上报中央有关领导。国务院副总理、卫生部部长吴仪，中纪委书记吴官正很快做了批示。

　　看到《光明日报》的报道后，之前一直比较关注胡卫民的市委书记蔡力峰指示医院一定要想办法留住胡卫民，这么优秀的医生不能走，并多次与他长谈。

　　新华网也发起了“胡卫民，该怎样把你留下？”的专题讨论。

　　娄底市中心医院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留住胡卫民的坚决。

　　12月22日，医院召开了党政领导扩大会议。杨志毅拍着桌子说：“胡卫民要走，我们坚决留他。他为医院形象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要把损失挽回了才能走。胡卫民的行为肯定不是个人行为，要立即展开调查，对参与者、组织者、泄密者、策划者一并处理。”

　　于是，在外界挽留胡为民的热烈呼吁声中，娄底市中心医院却开始了针对胡和胡的幕后黑手的调查。

　　杨志毅指定了由医院党委副书记、纪委副书记、工会主席、办公室负责人、各支部书记等组成的调查组，“幕后黑手”最后锁定在医院纪委书记刘雍凡身上，院方怀疑胡卫民之前向媒体公布的一些文件和材料就是由他提供的。

　　2005年1月20日，事情陡起波澜。《潇湘晨报》、新华社当天相继报道了胡卫民事件。在收到国务院、中央纪委领导批示后，湖南省政府督察室、湖南省卫生厅组成的调查组，也将于21日到达娄底。20日的晚上，杨志毅紧急召开了100多人的会议，刘雍凡因内弟在老家结婚，没有参加。杨志毅在会上说新闻报道都是一派胡言，现在事情的实质是有三个人要搞垮我们医院，一个是胡卫民；一个是我们医院班子的成员，他今天故意没参加；一个是卫生局的领导。

　　有意思的是，对于杨认为的要“搞垮”医院的第三人究竟是谁？记者却在胡卫民和刘雍凡那得到了不同的答案，胡卫民认为应该指的是A局长，因为他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曾经支持过胡卫民。刘雍凡则坚定地认为指的是B局长，因为他和杨志毅的矛盾更深。

　　刘雍凡说和胡卫民并不熟悉，“现在很多人为了转移矛盾，先是说胡卫民性格怪异，后是说纯属个人恩怨，现在又说是我在利用胡卫民。这都是避重就轻、大事化小的常用伎俩，我支持胡卫民，不是我们医院领导班子不团结不协调，而是是与非、对与错、反腐败与腐败的斗争。”

　　记者到娄底市卫生局、娄底市委采访，又电话采访省纪委、省卫生厅，得到的答复都是，省政府的调查组在调查这件事，要看他们的调查结果。

　　刘雍凡介绍说，现在大家都在等上级机关的调查结果。但调查其实受到了很大的干扰。他曾经向调查组汇报过调查组到的前一天召开过100多人的大会，调查组对此事毫不知情。调查组想调阅前一晚上大会的会议记录，发现会议没有做记录。

　　刘雍凡说，调查组前期调查，人选都是杨志毅指定的，后来调查组及时发现了问题，改由院里其他领导指定调查人选，杨志毅给院其他领导下了三条命令：一是，喊哪个人谈话要经得他的同意；二是，被调查人谈话之前要到他办公室去一下，三是，谈话之后要向他汇报。“这样的调查结果会打了折扣的。”刘雍凡说。

　　最让胡卫民心灰意冷的一天，是2005年2月4日，他听到了一个消息：3年没有转正的院长杨志毅转正了。

　　一个“政绩突出”的院长

　　病床的使用率由65%一下上升到98%意味着什么？

　　在娄底市政府的政府公共信息网上可以查到杨志毅的如下突出“政绩”：

　　该院逐步推进分配制度改革……拉开分配差距……调动了职工工作积极性……病床使用率由65%上升到98%。

　　500多万元的放疗中心和投资300多万元的介入治疗中心已正式开业。计划投资2500万元的紧急救援中心、门诊大楼已破土动工；计划投资3000万元的外科大楼正在抓紧施工；计划投资350万元的传染病区可望11月底完工。

　　……医疗和病人投诉减少60%，病人满意率达到98%以上。

　　今年上半年医院各项指标再创新高：日门诊病人突破1300人次，日住院病人最高达533人，实现业务收入5000多万元，全年总收入可突破1亿元大关。……

　　这是发表在2004年12月9日《娄底日报》上的《长风破浪正当时———娄底市中心医院改革发展纪实》，一星期后，就发生了轰动全国的胡卫民事件，胡卫民在如此关键时期和院方唱反调，所遭遇的一切也就不足为奇。

　　胡卫民和刘雍凡都说，所谓突出的政绩，除了虚假的部分，不过是对病患者的掠夺，在这些显赫的数字背后，有着令人震惊的问题。

　　据一位已经离开娄底市中心医院的工作人员介绍，娄底是个小地方，病患者不可能在短期内有大幅度的增加，而医院的业务收入，从2002年的8021万到2003年的9042万再到2004年的1个多亿，每年1000多万的增加只能来自于病患者的重复就医和医疗费用的增加。

　　其实从医院自己公布的数字就可以看出不少问题，日门诊病人1300人，日住院病人竟然高达533人，而在其他的医院，门诊和住院的比例大概在20-30比1，病床的使用率由65%一下上升到98%意味着什么，答案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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