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品“战争”：美欧VS中国

这场纺织品“战争”，让众多的中国纺织企业再一次切身感受到国际政治的变化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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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中国业已做出抑制纺织品出口增长的努力，但欧美的强硬对抗态度连日来仍不断升级。究其原因，实与政治因素密不可分——美国贸易保护主义抬头已成趋势，欧盟却要面对25个成员国的利益诉求。在此局面下，中国政府该用什么样的语汇与之“交谈”？

　　□本报记者　邓瑾

　　对抗升级

　　在5月30日这天，很多驻京的外国记者可能已经发现，中国商务部部长薄熙来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在当天国务院新闻办首次就纺织品问题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薄熙来指出：“现在欧美依据242(条款)对中国的产品实施设限，它的依据是不充分的，时间是过于短暂的，判断是不科学的。”

　　同一天，就在中国与美国和欧盟就中国纺织品的出口争端达到白热化的时候，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宣布，取消10天前做出的对78项纺织品大幅加征出口关税的决定。免税单上还包括另3项产品。该决定6月1日起生效。

　　这81项纺织品都是美国已经设限和欧盟将要设限的产品。设限将影响到中国超过23亿美元的出口和超过16万人的就业。

　　《华尔街日报》就此载文称，此举意味着中国在处理与西方国家的贸易纠纷时将持强硬态度。

　　事实上，这样的局面本可以避免。就在欧美对中国纺织品出口重新设限之前，中国政府曾两次主动给中国纺织品加征出口关税，抑制对欧美的出口增长。1月1日，中国宣布对148项纺织品加征出口关税。5月20日，中国又宣布对这148项中的78项纺织品再次大幅度提高出口关税税率，多数是原来的5倍。

　　但中方负责任的努力并没有得到任何积极的回应。就在中国宣布大幅度加税后的第三天(5月23日)，美国正式对中国出运的棉制针织衬衫、棉制裤子和棉及化纤制内衣实施数量限制。5月27日，美国再次正式对中国出运的化纤制针织衬衫、化纤制裤子、棉及化纤制梭织男衬衫和精梳棉纱实施数量限制。这7种产品的设限期都将持续到今年12月31日。

　　而欧盟也在步步紧逼。5月27日，欧盟要求就中国的亚麻单纱和T恤的出口问题，在WTO内进行正式磋商。此举几乎肯定将导致欧盟于6月上半个月开始对这两种产品设限。

　　之前中国方面加征关税时已事先声明，如果今后有哪类纺织品面临数量限制，那么对它加征的出口关税将取消，以免双重压力。

　　“你给我们的企业加上半斤的压力，我就要给它撤掉八两的负担。”薄熙来这样解释中国取消81项纺织品出口关税的决定。

　　对中国的这项举措，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没有评论，而欧盟贸易委员会委员的发言人则表示深感意外。

　　欧美对纺织品设限或重新实行配额制，是在全球纺织品配额制度取消才刚刚5个月后。今年1月1日，实行了40年之久、且有利于发达国家的全球纺织品配额制度寿终正寝，这是全球自由贸易的一大进步。

　　而发达国家在此之前争取了10年的过渡期。1993年12月乌拉圭回合各方达成关贸总协定(WTO前身)的ATC协议(《纺织品与服装协议》)。根据这项特殊的过渡性安排，在从1995年1月1日起至2004年12月31日止的10年时间里，将逐步取消纺织品与服装贸易的配额数量限制。

　　“如果发达国家忠诚地、实在地履行他们的承诺，分阶段地放开配额，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欧美市场上一些纺织品的进口量激增)。”薄熙来在本周一的记者招待会上说。

　　“但是，遗憾的是，发达国家并没有这样做，他们把最紧俏的、大家最关心的、发展中国家最有出口潜力的那些配额保留到最后一刻，美国保留了90%，欧盟保留了70%，保留到最后一刻。以至于到2005年1月1日体制转换的时候，给外界的印象是中国纺织品激增。”薄熙来接着说，“所以，如果究其原因，欧美应该理解，在这个很长的过程中，他们是失职的，是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的。”

　　242条款：歧视＋模糊

　　欧美之所以能在纺织品配额制度取消后重新挥舞配额大棒，主要依据是《中国加入WTO工作组报告书》中的第241-242条款，即纺织品特别保障条款。

　　该条款是中国加入WTO的“条件(conditions)”。242条款规定，WTO成员国在原产于中国的纺织品和服装产品对本国产品造成“市场扰乱”，或“威胁阻碍这些产品贸易的有序发展”，则可请求与中国进行磋商，并提供相关证明材料。中方在收到磋商请求后，应主动将上述商品的出口数量控制在提出磋商请求当月前的最近14个月中的前12个月的实际进口数量之上不超过7.5%(羊毛产品类别为6%)的范围(简单说，就是增长率不超过7.5%)。如磋商不能达成一致，则进口国可以单方采取限制措施。

　　该条款的有效期一直到2008年12月31日，也就是在全球纺织品配额制度取消整4年之后，而且该条款只针对中国。

　　“尽管中国在加入WTO的时候，我们作为让步同意了这个条款。但是，究其242条款的本质，因为它专门针对中国，所以我们认为又是歧视性的。”薄熙来说。

　　正是在这样的歧视性条款的制约下，也正是在美国和欧盟动用该条款频频施压下，为了给中国的纺织行业创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避免遭受重新设限，中国政府今年两次提高部分纺织品的出口关税。

　　但是这仍然挡不住欧美设限的脚步。

　　中国政府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承认242条款的法律效力，但要求严格按照242条款所规定的内容和程序来进行讨论。

　　根据242条款，在一国向中国提出要求磋商的时候，必须同时提交证据显示：1.存在市场扰乱或市场扰乱的威胁；2.中国纺织品对这种扰乱所起的作用。

　　也就是说，动用242条款是有条件的。

　　但是，该条款本身并没有对“市场扰乱”和“市场扰乱的威胁”下定义。尤其是后者，主观性极强。对这两个概念的不同理解很可能导致不同的调查结果。

　　薄熙来利用本周一的新闻发布会，阐述了他对“市场扰乱”的理解。他认为至少应该考虑三个因素。第一，短期内是否存在着快速增长；第二，中国的纺织品如果是快速增长的话，它对欧美市场的价格是不是有明显的影响？第三，在这种情况下，对进口国国内的产业有没有实质性的损害？

　　就拿欧盟提出将对中国设限的两种产品T恤和亚麻纱来看。欧盟称，今年头几个月从中国进口的T恤和亚麻纱比去年同期分别上升了187%和56%。而且，这些进口也对欧盟成员国内同类产品的生产、利润率和就业带来影响巨大。希腊、波兰和斯洛文尼亚的T恤产量分别下降了12%，30%-50%和8%。至于亚麻纱，整个欧洲的生产比去年同期下降了25%，就业下降了13%。

　　而中方对上述两产品提出了不同的调查结果。薄熙来指出，2005年1月份，欧洲T恤衫每打97欧元，2005年3月份是101欧元，可见欧盟T恤衫的市场价格不降反升，不能证明存在着市场扰乱，而且这是欧盟提供给我们的数据。至于亚麻纱，据欧方统计，2005年3月进口我们的亚麻纱增长了3%。所以，并不能证明欧盟进口中国的产品在这段时间里价格下降或者影响了当地的市场。

　　“我认为，欧美对中国的纺织品设限，主要依据是中国的纺织品激增。”薄熙来说。“我认为，欧美不仅没有向中方提供详尽的数据，而且在这些问题上，和我们的看法，和我们对具体事实的分析都有很大的差距。”薄熙来接着说，“有认识上、看法上的差异并没有关系，应该认真地进行交流。但是，欧美仅凭三四个月的数据，就草率的对中国的纺织品设限，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也是不科学的。”

　　WTO前总干事素帕猜在这一点上也和中方观点完全一致。他说：“对中国树立保护主义之墙将是一个错误的举动，仅凭几个月的数字，无法清楚地表明它给贸易带来的影响。”

　　然而，在美国这方，利用242条款的某些模糊性在贸易保护主义路上走得更远。

　　美国5月18日宣布正式对中国四类纺织品进行数量限制的理由，是基于“市场扰乱威胁”而不是实质的损害。

　　当天，致力于保护和创造制造业就业机会的游说组织“美国制造商贸易行动联盟”就兴奋地表示：“要求对这4项产品设限是去年10月我们基于‘市场扰乱威胁’的基础上提出的。注意到这点非常重要。”

　　美国为何又执大棒？

　　“没有人用枪顶着你去进口中国的纺织品。”一家主流的英文媒体这样解释中国纺织品大量进入欧美市场是自由贸易的结果。

　　上周，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欧盟贸易委员会高级官员在欧盟总部布鲁塞尔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在WTO框架内所有的“贸易防护工具”(反倾销、反补贴及特别保障措施)中，特保是“最厉害的一招”，欧盟“极少使用”。

　　然而，美国和欧盟为什么要同时动用这最厉害的一招夹击中国纺织品呢？

　　美国有美国的理由，欧盟有欧盟的不得已，但归根结底，都是政治因素的影响。

　　不过，即使都因为政治，美国和欧盟还是各有各的不同。

　　美国的情况是，贸易赤字连创新高，美中贸易逆差不断扩大，促使华盛顿的贸易政策风向正日趋保守。

　　美国众议员恩格里斯认为，贸易保护主义目前有所抬头不是偶然的，它具有一定的政治和经济背景。他说：“政治因素的影响非常强大，因为美国巨额贸易赤字使人们普遍有一种挫折感，导致贸易保护主义有所抬头。许多人感到有些贸易伙伴一直在占美国贸易政策的便宜，这方面最典型的例证就是中国。”

　　而美国对中国纺织品进口设限很可能只是实施贸易保护主义措施的开始。

　　美国民主党参议员查尔斯·舒默近期在一份提案中建议，除非北京在6个月之内停止操纵人民币汇率，否则美国应对从中国进口的所有商品加征27.5%的关税。这项激进的提案虽遭到一些议员的反对，但是4月6日参议员们经过投票，出人意料地对这项公然违反世贸组织规则的提案予以放行，决定在7月份对此进行表决。

　　舒默案的成功推动了其他抨击美中贸易弊病的提案出现。参议员科林斯和贝赫联名提出制止海外补贴行为法案，这项提案要求政府对美国公司实行补贴，以抵消中国政府包括人为压低人民币币值在内的对出口企业进行补贴的影响。与此同时，众议员亨特尔和莱恩联名推出指责中国操纵人民币的提案，允许美国公司以此为理由，寻求贸易保护。

　　美国国会贸易保护主义势力走强给总体上倡导自由贸易的美国总统布什施加了压力。美国政府5月份对中国发动密集的保护主义攻势：不仅两次宣布正式对中国共7类纺织品设限，而且美国财政部5月24日还告知中国政府，必须将人民币对美元升值至少10%，以防止美国国会进行保护主义立法。

　　且不论汇率政策纯属一国主权事务，就算人民币升值，大多数经济学家都相信，这也不太可能会对缩小中美贸易顺差带来实质影响。

　　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5月27日就表达了同样观点。他还接着说，美国的零售商只不过会转向其他国家购买类似商品，而美国的贸易赤字还将继续增加。

　　“也就是说，美国要求中国做出一个政治让步，但该让步并不会解决美国手头的政治问题。”英国《金融时报》5月22日的一篇文章称。

　　而且恰恰是因为人民币的不升值，使得中国资本涌入美国，让美国人在储蓄率几乎为0的情况下还能享有低利率。“如果把美国服装业的失业问题归罪于中国，那我们也应该把美国银行和建筑业新增的就业机会归功于中国。”《纽约时报》5月29日载文说。

　　在分析美国为什么会走到把本国问题迁怒于中国这一步之前，我们很有必要先了解一下美国的政治体系。

　　在美国，议会和白宫在贸易政策方面有时会存在很大的分歧和政治冲突。而一般而言，最后都将是由白宫即美国总统来决定究竟何去何从。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这就意味着在美国这样的政体结构下，任何个人，即使位高权重如总统，也不可能对贸易政策操控自如。

　　共和党的布什总统之所以放弃自己的自由贸易原则是因为受到民主党人的抨击和国会的压力，例如舒默就是民主党参议员。

　　而在美国纽约城市大学终身教授那复祺(SalihNeftci)看来，国会保护主义走强部分原因还在于有些参议员缺乏对中国的了解。

　　他说，典型的美国参议员大多来自美国中部，而中部相对于东西两岸较为闭塞落后。这些议员中的绝大多数对亚洲国家的思维方式以及中国文化并不了解。他们的知识仅局限于通过一些亚洲的短期官方旅行以及在美国电视上的所见所闻。这就使得他们对亚洲以及中国的了解流于表面，非常肤浅。

　　而他们提出的一些保护主义条款又得到各种制造商组织、工会(其政治盟友是民主党)等游说集团或担心失业的选民的大力支持。“也许会在自己家乡的选民中受到追捧，但是这些措施对整个世界经济以及美国本身的外交政策却是危害无穷。”那复祺教授说。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也指出，从纺织品贸易争端到人民币升值问题，实际上反映了欧美对快速发展的中国不知所措。但事实上一个经济欣欣向荣的中国对世界是个福音。对此欧美也是心知肚明的。因此，中国需要建立一个强大的团队去研究国际经贸活动的规律与规则，争取自己的合理权益。

　　欧盟为何追随？

　　与美国共和党总统相信自由贸易一样，欧盟贸易委员会委员曼德尔森也是坚定的自由贸易倡导者。

　　他上周二在布鲁塞尔对包括本报记者在内的中国记者团说，中国纺织品出口激增并不是中国的错。言下之意，他承认这是自由贸易的结果。

　　但是，和布什总统面对意见常常不一致的国会类似，曼德尔森的背后是欧盟25个成员国。在对待中国纺织品设限问题上，欧盟划分为两大阵营。敦促设限的包括法国和意大利，反对的有瑞典等国家。

　　在经过一套复杂的决策程序后，曼德尔森上周三决定对中国的T恤和亚麻纱在WTO内进行正式磋商。如果15天内磋商未果，欧盟就将对这两种产品设置配额。

　　在这个过程中，法国扮演了一个关键角色。

　　首先从国内看，法国曾是欧盟各成员国中经济增速最快的国家，但现在面临经济下滑，失业率超过10%，25岁以下的年轻人中有1／4失业。所以失业问题是现任政府最重要的政治问题之一。在这种情况下，担心失业的纺织行业就成了一股重要的游说力量。法国总统希拉克选择站在了他们一方，称中国纺织品“残忍且让人不能接受地入侵”欧洲。

　　正是在法国的极力敦促下，欧盟加速了对中国两类纺织品的设限进程。

　　欧盟对法国的诉求积极回应，相当程度上是因为希望在法国对欧洲宪法举行全民公决前，向其反对派表示，欧洲宪法并不像他们理解的那样，一心推行自由经济，而损害现有的社会保障和福利体系。

　　5月29日，欧盟创始国法国对欧洲宪法举行全民公决，而之前所有的民意调查都显示，说“不”的法国人占多数。

　　一旦法国说“不”，欧盟一体化进程将受到严重挫伤，因为欧盟宪法必须要得到所有25个成员国的一致通过才能生效。

　　所以就在法国公投前几天，是否考虑法国、或者说法国利益集团对失业等问题的担忧，加速对中国纺织品设限，也是欧委会向法国的欧洲宪法反对者们的一次政治表态：我们正如你们所期望的那样，是偏“左”而不是偏“右”。

　　但法国最终还是否决了欧洲宪法。

　　欧盟正在走向对中国纺织品的设限，然而欧盟官员总是不断暗示，欧盟对中国的施压要比美国来得更温和。“中国是一个大国，你这么使劲推中国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曼德尔森在谈到美国要求人民币升值10%的时候这样对记者说。

　　他在各种场合不断强调要“通过磋商”来解决中欧的纺织品争端。在5月30日中国政府宣布取消81项纺织品的出口关税后，曼德尔森的新闻发言人也仍然在说，磋商仍在继续。

　　在上周记者在布鲁塞尔采访期间，从曼德尔森到欧盟贸易委员会的其他多位高级官员都不断强调，中欧贸易有广阔的前景，不要只看到眼前的纺织品和军售。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是直接按照242条款对中国一些纺织品设限，即数量限制在年增长率7.5%以内，而欧盟则表示愿意大大提高7.5%的上限。具体是多少，要经过双方谈判。

　　截止到目前，中国同欧盟的15天正式磋商还在继续。本周四，美国商务部新任部长卡洛斯·古铁雷斯将抵达北京，同中国商务部进行为期3天的“建立联系”之旅。

　　也许薄熙来的美国同行应该好好思考一下薄部长在新闻发布会上表达过的观点：“欧美应该用更多的精力去抓高新技术，去抓空客和波音飞机，而不要在袜子、裤子这些问题上跟我们闲扯。如果只是集中于这些小的产品、低值的产品，会妨碍欧美的经济专家、企业家抓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