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杀过日本兵的抗战英雄

　　除了妻子没人知道他的特工身份，抗战 胜利后，他默默地回乡务农……

　　新华社记者王研报道

　　“我没有亲手杀过日本兵。”这话是一名参加过滇西抗战、82岁的老兵说的。

　　张有统，在中国远征军11集团军当过2年半的兵。他没有亲手杀过日本兵，因为他负责的是谍报工作。

　　由于这份工作的隐秘性，和他本身恬淡的性格，抗战胜利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知道他参加过抗战。

　　日本投降那天，鞭炮铺老板不收钱，让人们“拿去放”

　　虽然只当过2年半的兵，但从腾冲被日本占领，到收复腾冲，张有统经历了最关键的时期。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时，张有统的第一个孩子刚刚出生。“当时我和媳妇住在东方医院，什么消息也不知道。”

　　在这之前，满城流传着谣言：附近的“地霸”要带着队伍来抢腾冲城。15日晚半夜，张有统突然听到了一阵激烈的机关枪声，中间还夹杂着杂七杂八的声音。“院长以为是抢匪来了，赶紧找人搬石头，堵住了医院的大门。”说到这里，老人似乎感到有些好笑。

　　嘈杂的声音响了整整一夜。可考虑到正在住院的妻子得吃饭，第二天一大早，张有统硬着头皮上街去买食物。城里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街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鞭炮残屑，还不停的有人把鞭炮拿出来放，大家都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一打听，他才知道：日本投降了！原来，那枪声是当地公安局的人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坐着吉普车绕着腾冲城，满街地打机关枪表示庆祝，城里的居民也纷纷跑出来放鞭炮。

　　“我高兴极了！我们国家不仅打败了日本鬼子，还把他们打得彻底投降！”张有统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小铺子去买鞭炮：“买鞭炮的人很多，开始老板还收钱，后来干脆不要钱了，让我们‘拿去放’！”说起这些，老人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仿佛还在感受着那时兴奋的心情。“我想得最多的就是，终于不用再打仗了！”

　　那一天，是张有统的狂欢日。

　　最初当兵的目的只是“想找点出路”

　　1942年5月10日，腾冲被日本兵占领。5月8日，张有统逃离了自己正在念书的县立中学。别的东西来不及拿，书也不能带了，他和一个同学只能赶紧卷卷铺盖，就开始顺着大山脚跑回家。5月10日，张有统的父亲把他和继母送往附近的曲石乡避难。

　　一直在躲避灾难的张有统想了很多。“我觉得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了，总该找点出路吧。后来又想，既然家乡这么贫困，还不如出去当兵。”老人说起这些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他没有说什么为国为家之类的大话，因为这就是他那时最朴实的想法。

　　于是，6月中旬，他没有告诉继母，一个人背着小毛毯，偷偷跑到未婚妻家。他先把包袱藏在竹园里，再去见未来的岳母。当时算是大户人家的岳母给了他一些钱。“我拿了钱又回去拿包袱，就这样投奔了当时的中国远征军预备二师。”

　　当时的参谋长彭励接待了他和其他的抗日青年，16岁以下的青年男女编入宣传队、慰问队，16岁以上的编入步兵连，开始接受训练。张有统并不知道，那时在家乡的父亲正接受日本人的盘问，并千方百计地隐瞒他当兵的事实。而邻居和亲戚们都以为，张有统去昆明读书了。

　　在步兵连，张有统和其他100多名学生穿着便衣进行实弹演习。在实弹测验中，他获得了一等射手的称号。如今说起这个，老人仍然一脸得意。

　　那一年，学生兵张有统17岁。

　　在训练团时，大家最怕的是剃头

　　8月中旬，大理干部训练团成立，张有统和同学们被送去受训。当时说好干训团派车在保山板桥接他们。可走到板桥镇时，大家都傻眼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到处摆满了棺材。一打听，是日本人的细菌战搞得当地鼠疫流行，死了很多人。

　　在板桥镇等了3天后，仍然没有等到接他们的人，所幸没有人被传染鼠疫。无奈之下，大家只有选择小路，总共步行了13天，终于到了大理军委会滇西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驻地。“当时我们还小，什么也不懂。都是同班同学，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的，还挺开心。”老人的嘴角现出一丝微笑：“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

　　在大理，张有统接受了为期1年的训练。这位老人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训练团营房门口书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升官发财请走别路”，下联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横批是“革命者来”。“训练很苦，但你可能想不到，大家感到最痛苦的事情不是别的，是剃头。”张有统摸摸头，好像还在经历当时的“折磨”：“当时苍山上的雪溶水流进营房，水温只有零度。我们就把水撩到头上，用上面发下来的剃刀互相剃头。可剃刀实在太钝了，所以大家都很怕剃头。”

　　说起在军校的种种，老人仍然记忆清晰，他能清楚地描述出训练团的样子和训练时的许多情形。比如说，军队的训练很严格：睡觉只能侧身，不能仰睡，这与匍匐前进时的侧身姿势有关，半夜干部常常会来检查，如果发现有人仰睡，此人难免会挨上一顿训；睡觉的时候身子可以垫些稻草，但头只能睡在地板上，不准用枕头，这是为了让人一直保持着抬头挺胸的姿势；裤子没有任何口袋，这是为了防止匍匐时口袋里的东西伤到自己；腰带必须系得很紧，如果检查时能用五个手指从后面插进腰带，就会挨上一脚……

　　在讲述这些的时候，老人始终挺着腰板，没有背靠舒适的沙发，军人的威严仍在。

　　大烟鬼，败家子！

　　1943年8月，张有统正式毕业，1944年初，他随71军来到腾冲，开始做少尉特工的工作。

　　“当时我们那里还是沦陷区，我的工作很危险。”到了腾冲的第二天，张有统就到腾越镇田心寨去找姑妈。姑妈告诉他，1942年，寨子里的一个汉奸保长向日本人告密，说本寨的何裔泰在昆明上军校。就因为这个，日本鬼子到了何裔泰的父母家，逼着他的父母和哥哥在院子里挖坑，然后用刺刀把他们杀死在里面。“我当时心里想，姑妈为什么说这个给我听？我就是干这个的！”

　　为了不给亲人带来危险，张有统开始考虑化妆的问题：老人不像，女人不行，只有化妆成大烟鬼。于是，他天天拖着鞋，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开始出入大烟馆。寨子里的人看见，都以为家底厚实的张家出了个败家子，也就不太注意他的行动了。

　　“寨子的烟馆里有两个人常常出现，他们并不是汉奸，只是帮日本人干活，赚点军票和盐巴。”说起自己获取情报的过程，张有统有些得意。“我摸清了他们的规律：每次帮日本人干活后他们有了钱，就去喝酒，然后来抽鸦片。酒后话多，常常会聊天——你今天去哪里了，我今天帮日本人干了些什么。”比如有一天他们说帮日本人搬石头去堵腾冲城的北门，中国军队根据这个判断日军的指挥部就在北门，于是派飞机去轰炸；有一天说在某地挖工事，中国军队就知道日军防御的地点，这些都是有用的情报。

　　当时，张有统的主要任务就是收集日本鬼子的动向，比如日军什么时候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有多少个人？“这种情报也不是天天有，通常在大扫荡的时候才有。”收集完毕，他就把情报给一个叫夏雷的广东人，这个人到处跑，从来不会固定在哪个村子、哪一家。“夏雷是我的领导，他后来跟着71军到了龙陵，我们的联系就断了。我想，他也许是牺牲了。”

　　侦察时差点被日本鬼子认出来

　　做特工难免要遇到危险。一天，张有统外出侦察情况时遇到两个日本鬼子：“我原想转身走掉，但他们已经看见我，还招手让我过去。”两个日本鬼子叽里咕噜说了串日本话，意思是要支烟抽。当时张有统身上装着雄龙牌烟，只在国民党占领区才能买到。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他镇定地把烟从口袋掏出来，递给对方。两个日本人拿了两支烟后，又把烟盒还给了他。“如果这两个人知道情况，肯定会怀疑我是国民党军队派来的，我就危险了。”老人并不掩饰自己当时的害怕，他很坦白。

　　1944年5月，收复腾冲的战役开始了。60多年过去了，张有统对这段历史仍记忆犹新，并提笔把它写了下来：“1944年5月11日，以20集团军为右翼强渡怒江西岸，所部由高黎贡山苦战月余，一路攻克敌军若干据点，才逼近城郊。我看见198师592团战士到达城西董官村时，老百姓争相观看，国军青壮年忙着找米找菜，村子顿时热闹起来，当兵的以得胜之师的心情看着老百姓如此亲热也乐得笑逐颜开了，部队营团师各级指挥部相继移驻城郊，大部分敌人龟缩入城。弹药以空投为主，在董官村马耳山设一空投场，美机来空投时附近村子几十个孩子跑来等着，空投过后孩子们‘嗡’地一下帮着解降落伞，把弹药一码码安放好，等各村民夫来搬到前线阵地。尽管有民夫牺牲了，还有自愿拿着扁担来等着听候分配……”

　　在军民的齐心协力下，9月14日，腾冲城被收复。第二天，张有统来到城内，呈现在眼前的敌尸不下四百具。

　　除了妻子，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腾冲收复后，张有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并不想向任何人炫耀自己，所以除了自己的妻子，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这样，特工张有统回到家，开始种田务农，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这位82岁的老人走路时虽然要借助拐杖，但行动仍然很迅速。除了嗓子沙哑、有气喘病，他耳不聋、眼不花，还能提笔写一些东西，洗洗自己的衬衫，帮着儿子们做一些轻巧的家务事。张有统有4个儿子，让他最难过的是去年在中学教书的三儿子患癌症不幸去世。一提起这事，老人就眼泛泪光。如今，他和二儿子、小儿子、老伴等住在一起，一家七口，四代同堂。

　　见到张有统，是在滇缅抗战博物馆的开馆仪式上。这一天，他和其他9名老兵代表出现在现场，接受记者的采访。老人很激动：“这可是腾冲有史以来最大的场面了，我觉得很光荣！”

　　张有统对那段历史一直很关注。这几年，他先后购买了《碧血千秋》《滇西大战》《中国远征军滇西大战》《血肉丰碑》《溅血岁月》《极边第一城的血色记忆》等有关滇西抗战的书，不久前还买了《我所认识的鬼子兵》，以便随时翻看，重温这段历史。他说，当年收复腾冲一战，有美国兵拍摄了电视片和照片，这些资料他也看过，但被美国人带走了。在他后来看过的这些书里，都没有收集到那些珍贵的图片：“那些美国兵肯定是第20集团军总部顾问团的人。如果能找到这些资料，是很有意义的。”

　　虽然没有杀过日本兵，没有亲身战斗过，没有负过伤，但有谁能说，张有统不是一位真正的抗日英雄呢？

　　他属于“健在未享受任何补助抗战老兵”

　　英雄应该是手握钢枪，扫倒一排敌人；或拿着刺刀，与敌人贴身肉搏；即使是手无寸铁，也能凭着自己的一身豪气，让敌人吓得屁滚尿流。

　　人们对于英雄的概念，都与战场的各种片段有关。

　　然而，英雄张有统，却没有上过战场。

　　他不认为自己是英雄，他甚至不愿向人们说起这段历史。他的沉默，恰恰表明了他的态度：这都是份内应该做的事情，没什么好炫耀的。

　　也许有人不赞同，坚持认为没上过战场不能算英雄。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能够冒着生命危险，在到处是敌人的沦陷区收集情报，与上战场与敌兵厮杀又有何区别呢？

　　在张有统身上，让人感动的东西很多。在中共腾冲县委统战部提供的《腾冲县抗战老兵情况》中，他的名字被列在“健在未享受任何补助抗战老兵”的名单中。

　　事实也是如此。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从政府那里得到过什么固定的津贴或者补助。逢年过节县里来探望时，也许会有50元的慰问金。平时参加政府组织的一些活动，比如滇缅抗战博物馆的开馆仪式，也能领到一点钱。

　　解放后，他当过店铺的小伙计，后来又回家务农。虽然他认为，国家就是给得再多，自己也当之无愧。但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伸手去要。

　　采访结束时，他说自己的气喘病说不上什么时候会发，到时候也许几分钟就会咽气。所以连自己的寿衣都准备好了，现在只差一顶寿帽了。

　　他的心态仍然那么平和。

　　（新华社专稿）新华社昆明7月8日电

　　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相关专题：日本侵犯东海石油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