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下一个老人的倔强坚守(组图)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8月02日06:46 重庆晚报

　　高原，1928年生，祖籍浙江绍兴。抗战时在重庆美专学画，后改学新闻。1948年进成舍我先生创办的《世界日报》当记者，解放后在市粮食部门工作至退休。现为重庆大轰炸受害者民间对日索赔团团长。记者在较场口得意世界6楼索赔团总部见到他时，他满头大汗，一边整理着受害者的资料，一边等着东京的电话。38度高温下，他没用空调，“哪敢开呀，索赔团现在连去日本的机票钱都凑不齐！”

　　那他为什么还要在高温下坚守？

　　往事我家三次遭炸

　　1940年7月31日，高原一家起了个大早，赶往新家咏园（现江北华新街一偏僻住所）。“自日军对重庆进行无差别轰炸以来，我父亲觉得住市区太危险，决定搬到郊区去躲炸弹。”

　　可就在当天中午，日机来了。“当时全家人正睡午觉，一枚大炸弹落在院子中，爆炸的巨响和气浪把大家震醒了。”高原一骨碌翻下床，与二哥背起外祖母就往防空洞钻，但头上还是受了伤。惊恐中，泳园又挨了6颗炸弹，高原最小的九妹被炸死，六弟八弟及母亲受重伤，3位佣人受轻伤。“我躲进防空洞后，看见搭建厨房的6个工人正往防空洞跑，一颗炸弹恰好落到前面5个人中间，他们竟被炸得尸骨无存！后来，我在树上发现了残缺的手脚和肠子，呕吐了好几天！”

　　这并不是高家第一次被炸。“1939年5月3日，我家首次挨炸，地点在大梁子109号詹家大院，18间房被炸成平地，父亲办的绍民印刷公司及百灵餐厅等也化为灰烬。”次日，高家位于当时最繁华的都邮街（现美美百货处）的3处房产再次被炸，大量古董字画损毁，损失高达上万两黄金。

　　现实不索赔是我的耻辱

　　高原家的惨痛只是一个缩影。从1938年2月18日开始，日军对重庆的政治、军事、经济等中枢机关及市街、学校、商店、居民进行了长达5年半的狂轰滥炸，空袭总计达218次，出动飞机9513架次，投弹21593枚，炸死市民11889人、伤14100人，炸毁房屋17608幢，财产损失不可估量。

　　高原说，1939年五三、五四前的重庆上半城，热闹与繁华不亚于现在的解放碑。那时大批的下江人涌入重庆，史称本埠的第二次移民。“每当华灯初放，都邮街上人潮汹涌，商店酒楼热闹非凡。但大轰炸后一片萧条，有多少人遭难呀！”

　　高原无数次目睹日机轰炸的情景。“他们从湖北飞来后，从现江北方向的华新街飞过嘉陵江，过佛图关后到南岸，再飞往唐家沱。旋一个圈后，再顺着长江河谷边飞边降低高度扑向主城。日军在重庆开创了无差别轰炸的先例。此后德国轰炸英国考文垂、美国B-29轰炸东京，都是向日本人学的。”

　　二战中，日本也遭到美国人猛烈轰炸，特别是1945年3月10日凌晨，334架B-29夜袭东京，投下2000吨燃烧弹，一夜烧死市民10万人。“那次伤亡超过原子弹，日本能找美国人索赔吗？”记者问。

　　“当然不能！战争要分清责任问题。七·七事变和珍珠港事件都是日本挑起的，它必须为其产生的任何后果负责任！我们重庆人何时招惹过日本？”高原拍着案几说，“我们当然要理直气壮找日本政府索赔！不索赔就是我们的耻辱！”

　　未来 “815”捐款不够车马费

　　但索赔路艰难而漫长。

　　“索赔团是受害者自发组成的民间组织，现登记在册有462人，收集起诉材料361份。”高原说，由于当年远东军事法庭上没对重庆大轰炸作罪行认定，因此要走的路很长。

　　高原分析，从南京大屠杀、常德细菌战索赔的过程看，立案要8年甚至10年，官司真要打下来，也许要十几二十年。“重庆的受害者大多八九十岁了，我这种小字辈也77了。还有多少人能熬到那个时候？进一步说，到日本打官司，究竟有多少胜诉可能？”

　　“但必须打！”高原说，“因为诉讼本身，就是揭露日军罪行的过程。”

　　让高原欣慰的是，去年8月他赴日本广岛参加和平大行动，在重庆大轰炸证言集会上作了讲演。“3个多小时的大会秩序良好，3500多人坐在地板上仔细听，没人中途离开。”会后，广岛大学一位女教授找高原说，她以前对重庆大轰炸不太清楚，今天听到有血有肉的证言，才知重庆太惨了。会后游行中，两位日本老太太还专门向高原深深鞠躬。

　　如今最困难的问题是经费。“中国五大类型索赔（大屠杀、大轰炸、细菌战、慰安妇、劳工虐待）中，我们是人数最多的原告团，但由于缺少支持，原告团在经济上承受了不小压力。虽然我们曾收到几个单位的小额赞助，但远远不够开支。这不，8月初有关索赔专家又要去日本。虽航空公司给了我们三折的优惠，但我们至今只筹到区区815元。”说罢，他无奈一笑。

　　“815”，一个极具象征性的数字。新闻面对面

　　我们需要的是“不宽恕”勃兰特不会无缘无故下跪

　　记者：索赔团困难到什么程度？

　　高原：今天38度，我不敢开空调；现在的办公室是台商蔡德仪提供的，但我们已欠房租32万元。

　　记者：索赔团一共获得过多少赞助？

　　高原：从2003年4月7日到现在，共获得赞助2万多元，包括我们到广岛去的机票钱。钱太少，运作相当困难。还好，台商蔡先生免了我们房租，有仗义执言的中国律师帮我们，日本律师一濑敬一郎也无偿为我们提供法律服务。

　　记者：重庆作为大轰炸受害最深的城市，有多少人为你们提供帮助？

　　高原：有，但不多。如蔡德仪、陈可之、王康、林刚、潘洵、甘晓静、吴忠杰、彭昊等。企业家很少。我曾去找过他们，他们可能认为这事隔他们太远。但日本人就不同，譬如一濑律师，他平均每个月打给我的电话费至少要5千元。他来重庆调查三四次了，每次都是自己买机票。有时，一濑就在受害者家里吃豆花饭。他曾对我说：“我是为了让日本清醒才帮中国人的。”他在自己编写的《中日友好》一书中指出：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对亚洲各国发动的侵略战争，致使几千万民众遭到屠杀。但日本民众并没有阻止政府发动战争。从这一点看，民众也有责任，也应该进行深刻反省。

　　记者：你认为，我们是一个容易遗忘的民族吗？

　　高原（沉默片刻）：不知道。我们可能很容易宽恕别人，包括侵略者。因此，如今我更敬佩鲁迅先生，哪怕他快死了，仍说“我一个都不宽恕。”历史证明，我们对敌人的宽恕并没获得回报。日本右翼之所以那么猖獗，一次次肆无忌惮地伤害中国人，或许与我们很容易遗忘或宽恕有关。

　　记者：犹太人就不宽恕。二战结束60年了，犹太人仍在追捕那些藏匿天涯海角的纳粹分子，哪怕他八、九十岁了，也要把他绳之以法。60年来，犹太人靠企业家的资助，将几千名漏网纳粹追捕归案。

　　高原：没有犹太人锲而不舍的“不宽恕”精神，当年西德总理勃兰特会在犹太人死难纪念碑前下跪吗？一个强盗跑你家里来又杀又烧又奸，完了你像没事一样不要他赔偿，他凭什么认罪？从甲午战败到庚子赔款，日本减免过我们一两银子吗？13万万两，一两不少！它用这些钱发展起强大的陆海空军，再来侵略我们，杀我军民3500万。犹太人被杀多少？600万——只有我们的六分之一。要的就是过程

　　记者：从目前看，索赔是民间行为，如果没有企业家资助，连去日本都很困难吧？

　　高原：当然。但我从不责怪企业家，因为他们对这事不感兴趣，你总不能强求人家感兴趣呀！美国去年的慈善公益捐款是6700亿美元，占全美总产值的9%。去年中国慈善捐款也就1.3亿美元，名列《中国大陆百富榜》的仅17人捐款。民间对日索赔，更与他们无关。

　　记者：那谁该关心和支持这事呢？

　　高原：我没法回答。但民间对日索赔并不是受害者个人的事。再过二三十年，当事人全部去世了，你能说他们的大仇就一笔勾销了吗？如果对民族仇恨漠不关心，你不悲哀？

　　记者：有人说这是受了儒文化的影响，对吗？

　　高原：错！儒文化提倡忠孝仁爱信义，其中的义字还包括仗义执言和舍身取义嘛！民族的苦难如果没有更多的年轻人来记住或传承，非常危险。

　　记者：索赔团这么艰难，为什么你还要坚持？

　　高原：我们的宗旨是真理、正义、索赔、和平。都是年逾古稀的人了，我们不知自己的行动能不能让更多的人记住过去。我只能坚持。只要能立案就是胜利。

　　记者：如果，你等不到结果呢？

　　高原：等不到也不放弃，我追求的就是这个过程。也许只能是过程。

　　记者：如果不忌讳，请问你每月收入是多少？

　　高原：很高很高了，整整549.7元，差3角钱550元。

　　记者：如果能打赢官司，你怎样处理赔偿金？

　　高原：我会把它全部捐出去，修建抗战胜利碑和纪念馆。都77岁的人了，我还在乎那几个钱？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的日历不久就要翻过去了。鼓声沉寂后，还有多少人理会我们？

　　记者张卫赵丹萍（实习生）/文钱波/ 摄影

　　网络编辑：翁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