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9日，陆文夫先生去世了，一颗文坛巨星陨落在苏州。围墙下马而立面壁低泣，餐厅里朱自冶弃箸不食。白发姑苏的小巷里再也看不见先生背手踱步的身影了，只留下一些方块字深深浅浅地镌刻在当代文坛的殿堂中，精致从容。上个世纪中叶，在中国文学一片激昂的歌声里，一声轻轻的叹息从苏州的小巷深处回环传来，就像夏日傍晚的笛声，清扬绵长。于是整个文坛都回首注目，陆文夫站在小巷的贩夫走卒间微微笑着。从此，一种淡然隽永的文风伴着他的足音响在江南水乡的石板路上，叮咚久远。等到《围墙》、《美食家》、《小贩
世家》这些深蕴着历史和时代底蕴的作品像苏州老城墙上的爬墙虎一样把一丝苍茫历尽的清新再次注入文坛时，八十年代灿烂的阳光正照在中国的大地上，煦暖而且沉着。那时节的淳朴自然便定格进了陆文夫的作品里，那时节的世风人情便跳跃在那含蓄幽深的字里行间。重新翻开陆先生的作品，一种我们曾经熟视无睹的亲切感弥漫在眼前，仿佛故乡的炊烟或是童年的照片。那些小巷里的人物，从我们旧日的家门前走过，带着市井的繁华与落寞，带着我们记忆里那些温暖与琐碎，在馄饨梆子笃笃的声响里，走成一幅浓郁的姑苏剪影。红尘男女、柴米油盐从他那清澈如水的文字中流出，像苏州的盆景清雅高洁、生意盎然。在那个大家都写英雄人物的时代，他的作品难能可贵地葆有着独立的淡雅与纯真，像江南细雨，微湿人衣；像美人吹笛，春燕衔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作品都被争议萦绕着，有人说是正品，有人说是毒品，只有他自己说是小品。可就是这样的小品执著地坚持着自己的存在，风吹不走，雨打不倒，像青石小街边的草，无语却盈盈。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陆文夫是那个时代的陆文夫，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而那个时代的陆文夫是苏州的陆文夫。苏州之于他，就像凤凰之于沈从文。一座城市的性格融进了一个人的性格中，然后又流注到他的作品里。于是苏州千年的风韵就积淀成了一种文字，陆文夫的文字，素雅而有味的文字。苏州的人苏州的事苏州的美食，构建了陆文夫小说和散文中最精彩的篇章，那是芸芸众生中的你我，那是升斗市民的欢喜与悲伤。他的《美食家》被译成了好几国文字发行，仅在巴黎就销售十万册。在那个遥远而浪漫的国度，在枫丹白露的绿荫下，在塞纳河左岸的咖啡屋里，金发碧眼沉醉在苏州的暗香中，暗香浮动月黄昏。那昏黄的月色照在法兰西的大地上，空蒙高贵。那是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的月，是姑苏城外枫桥夜泊的月。月光下小巷深处，头汤面正散着诱人的味道，飘在巴黎的街上。
如果说陆文夫的小说让法国人认识了中国的美食，那么他在法国参加美食活动时的一段逸事却让我们看到了他谦和中那难得一试的锋芒。那是在一家很高级的饭店，法国朋友请陆文夫用餐。饭店老板傲慢不逊，在介绍自编的菜谱时出言贬低中国菜。一向平和的陆文夫立刻用他那特有的温文尔雅的语调问饭店老板是在中国吃的中国菜还是在法国吃的。当知道老板是在法国吃的时，他笑着说：你在法国吃中国菜就像我在中国吃法国菜，都走了样，变了味。然后他告诉法国朋友们在中国最一般的餐馆里点100个菜也是平常事，就连街头小饭店的菜谱也不下几十个品种。仅这一句话就震惊了那个傲慢的老板，因为他的店里法国大菜就那么几道，一顿饭上几十个品种是他不能想象的。他还不能想象的是陆文夫随即发表了长达三十五分钟的讲话，从中国菜式讲到中国的食文化，讲到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娓娓道来，句句华章。这三十五分钟是一堂生动的美食讲座，更是一堂难得的礼仪教育。在这三十五分钟里我们看见了一个谦谦君子的骨鲠与强项。所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1988年，已年过六旬的他还凭着旺盛的工作热情和对文学的赤诚创办了《苏州杂志》。到陆文夫去世时杂志刚好出满一百期。这本只刊登苏州历史文化内容而没有任何商业色彩的杂志，始终坚守着纯文学的原则不肯降格媚俗，但它已连续五次荣获江苏省“双十佳期刊”称号。正因坚持不打广告，杂志社的经费紧张，于是陆文夫不得已当起了“老苏州茶酒楼”的董事长，用茶酒楼赚的钱来维持杂志的开支。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那是怎样一种自尊自强自立啊，那是以陆文夫为代表的那些纯正文人的品格，从古代一直传承到今天。可是今天，陆文夫已经不在了。这个在苏州住了六十年的老人念念不忘的还是苏州，“苏州地灵人杰，苏州历史上出了这么多有特色的文学家，苏州的山水风韵与小巷孕育了这么多文学才情，我老死苏州，也算人生一乐吧。”最终他得偿所愿，在江南的山水间，在姑苏的文脉里他淡泊成了一杯清酒，醇香四溢。2005年，大师凋零。继社会学界失去了费孝通，书法界失去了启功之后，文坛又失去了陆文夫，一种淡定天成的韵味与风雅飘摇散尽，一个纯文人的时代也行将结束。我站在江南燥热的夏天里，听那阵阵琵琶消逝在小巷深处……
作者：小巷飘出的香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