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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古寨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9月25日10:41 南方日报

  熊育群

  一棵巨树、或者说两棵巨树的出现,算不得一件什么事情。但它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我忘记了远方的目标。没加思索就停下车来。

  车一停,像水被划开一条波纹,旋即又合拢,山谷立刻被宁静深深覆盖。远方的想象
像一件沉重的行李卸了下来。眼里不再只见森林不见树木。

  我看到了两棵树奇迹般变作一棵树:一棵树把枝桠横了过来,两棵树于是长在了一起。一种内部隐秘的欲念朦胧可窥,改变面貌的力量来自于它的内部。一种彼此靠拢的欲求变得越来越清晰。心里起了欲念——叫它们爱情树、夫妻树吧。

  雨正好落下云层,先落在高高的树叶上,再落到草丛中,静静地起了一片轻音。远处的吊脚楼却是从一片比雾还要轻的声音里发现的。那片木脊檩上盖着的青瓦是一个音箱,雨在那里呢喃在那里响成天籁。那是仡佬人的木楼。

  这个最早出现在贵州土地上的民族,喜爱石头,把寨子建在石旮旯里,若非轻烟般上升的炊烟,他们掩蔽在山谷里的泥瓦木壁的吊脚楼很难被人发现。

  再上路。山,又到了瞳孔上,作浪一样的汹涌、呼啸。

  一只高飞的鹰,看到了人蝼蚁一般的小。上好的柏油公路,在山间线条一样绕着团。刀剐斧削坚硬挺刮的石灰岩峭壁是一座山吹向另一座山的白色气泡。峡谷的转接也如枝桠一样交融一体:一座山岭横插过来,封锁了去路,河水吼一声就凿穿了山体,从山内奔涌而出。

  仡佬学生背着书包在路上走,孩子气十足的脸颊抑制不住兴奋,笑容浮出如葵花开放,高高举起的右手,认真地行着少先队礼。去田头劳作的仡佬长者,远远地靠到路边,给车让出宽松的路面,善良亲切的笑脸一闪而过。与外面世界人与人的冷漠一比,石阡这个地方显得不但隐世而且隔世。

  石阡,古夜郎国都城之地。《史记·西南夷传》中的牂牁河就是脚下流过的乌江吗?夜郎国在秦代消亡,这里变成了夜郎县。土地上的主人却不曾改变,仡佬人古时是夜郎国的子民,先民们称作濮人,魏晋时称为僚人,唐代叫做仡僚。而石阡另外两个民族苗人、土家人,是在部落的战争中,从洞庭湖平原沿着水路,一路西迁而来的。他们像树叶一样飘落到起伏不平的山谷,面对着一片人烟缈缈的荒山野岭,逼着嗓子歌唱,希望别的山头有人能够听到;他们住到高山之巅,希望看到遥远的山外之山。但是关山阻隔,他们渐渐与山外的世界失去了联系,没有了山外的音讯,镇日面对的只是无言的山谷,耳边只有林喧溪唱,如同一条帆船沉到了深深海底。所谓夜郎自大,实在是时间久远了,忘记了群山之外还有一个比自己更广大的世界。

  一只白色鸟飞过了峡谷,它张开的双翅像一张纸片,在气流里飘浮。我想看到它怎样从空气里消失,但它消失在一棵巨大的古柏上,就像一个故事消失到了时间里面。古柏下是一个五百年的古寨。

  我看到被一只鸟遗弃的大峡谷。那个迁徙中的汉人与一个热爱满世界跑的人视线在某个时刻重叠。这个时刻,日影西斜,我看到了一幅凝固的或者重叠的景象——这个名叫廖贤河的峡谷也许一直就不曾改变——山下的廖贤河,有过大的山洪暴发,在那些惊雷夺魂的高原雨季,水像瀑布一般从天倾泻,但两岸陡峭的石灰岩壁坚硬如铁,它们不会随水而变化,至多河床上的一些大石头被水搬动,一些小的石头冲到了下游,还有上游的冲到了这里,在水把石头揉成砂这样的改造中,五百年的时间成绩显然有限。石头的山上,树木仍然是郁郁葱葱,峭壁上的树高度营养不良,五百年它们的成绩也不大,只有山顶山坳一些有泥土的地方,即便当年的一棵小树,现在也是苍苍古木了。我看到了这些树木,但在巨大的山体面前,它们显示不了自己伟岸的身躯,它们仍然与五百年前一样只是一片绿色覆盖于山上。鸟,在峡谷中翱翔,这也像五百年前的翱翔。巨大的宁静正在漫过幽蓝的山谷,漫过更幽深的岁月,只呈现天地间永恒的空灵。

  我现在就把自己当成五百年前走进峡谷的那个人。眼前的草木立刻显出了凄惶。我正沿着一条河流上到一座山腰,五百年前的这一天,没有人烟,山下清澈的河水只浮着腐败的落叶,浮着四处行走的云朵,触响峡谷间的岩石。落叶在半途上就腐烂一空。白云如我,只在看到后就转身离去,它的世界更加广大。你看中了一座龟形山,你踩出一条路,也许有不少的鸟和兽被你惊吓,纷纷逃往密林深处。你决心在这里住下来,并且永不出山……

  刀削的峭壁上,一座龟形的石头山,一片狭小的平地。我的眼睛发亮,我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个村庄,那的确是他眼里幻想和渴望的村庄,也是我看到的五百年的村庄——楼上古寨,蓊郁的古柏栖满白鹭,曾经的事物风一样在树冠上摩挲。触目的石头铺满了曲折的街巷与欹斜的阶梯,黄褐一片,参差一片;木条、木板穿织交错,像石头河流上聚集的篷船,而浪就是木条上的青瓦。这岁月之河上流逝的是十九代人繁衍生息的生命。

  1494年,明朝弘治六年,这一年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大事。但历史对于个人,譬如这个迁徙的汉人周伯泉,这一年却石破天惊。仅仅这一年在一个人脚下所进行的艰苦卓绝的长途跋涉,就是我这样坐着小车长途奔波的人所不能想象的。由此我看到了这个被行走着的脚步抛远了的惊天动地的事件——“避难图存”。这“难”又是什么呢?也许,这只是一个人的灾难,这灾难让他穿过三湘四水的湖南,甚至是崇山峻岭的湘西,像劲风吹起一片树叶,一路飘摇,从江西直到武陵山脉,如浪如潮的群山把他淹没在一道道褶折之中,人世间的烟火几近绝灭。他悄悄停伏下来,在言语不通的仡佬人的土地收起了那双走得肿痛甚至血肉模糊的脚板。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一个人抚摸着脚背,看着自己熟悉的生活变作了遥远的事物。

  然而,个人的灾难要作如此长途的迁徙吗?甚至,这并非一个人的迁徙?只是他人的迁徙没有被我们看到,他们散落在岁月之中,散落在更广大的群山之中,不再为世人所知。汉民族对于故土的留恋是游牧民族无可比拟的。汉人的迁徙是一次次悲剧的结果。永远是历史的玄机与秘密。南方的山水间,一些隐蔽的村落,藏匿着几百年、上千年的信息:总有某个人,曾经孤身深入,寻找到一个世外桃源,于是,独自驻扎下来,砌屋生子,世代繁衍,决绝地与他从前的生活断掉了一切联系。一个村庄只是一个人在岁月中繁衍的结果。

  廖贤河出现了卵石铺就的太极、八卦、白鹤图案,出现了了数百年的木建筑——宫殿、观音阁、戏楼、寺庙、宗祠、龙门,出现了罗汉、飞檐翘角、古匾、楹联,另一种生活在仡佬人的世界里展开、延伸、生长。它们隐藏在云贵高原僻远的大山之中,生长在少数民族摇动一身身银饰的响动里。赣江流域那些遥远的物事成了记忆一次又一次不断地抵达:它是梦魇似的造型精致的雕花木门窗,图案为花鸟、走兽、鱼虫,雕刻刀法娴熟,线条流畅,富含寓意,表达主人求福安居的心态;它是古寨遵从的勤、俭、忍、让、孝、礼、义、耕、读的家训,楼上古寨家家善书写,民风古朴,礼仪有加;而那些粗犷狰狞的傩面具表达的是主人对于神鬼世界的恐惧。那个五百年前走进峡谷的人,无时无刻不在他脑子里出现的远方,就是他一生都没能卸下的故乡南昌丰城。正如我无法舍弃的诱惑,是在永远的路途之上。

  雨滴从青瓦上响起,像天地间敲响的暮鼓。天色已暗,黄褐一片的古老村庄里,色彩晦重,炊烟正在向着天空爬升,被雨打得散成一片,像云一样低低笼在青瓦和树林上。鸟敛翅于村口古柏之中,不再作飞翔之想。我的行程到了该折返的时候了。五百年的村庄还会一年一年往时间的深处走。我的行程仍然会继续着一个又一个的远方,正如时间没有边际,远方也无法尽穷。我们都在往自己生命的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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