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文章节选:生之忏悔——木匠老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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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0月18日14:11 四川新闻网-成都晚报 | |||||||||
生活的经验固然会叫人忘记许多事情,但是有些记忆经过了多少时间的磨洗也不会消灭。故乡里那些房屋,那些街道 至今还印在我的脑子里。我还记得我每天到学堂去总要走过的木匠老陈的铺子。 木匠老陈那时不过四十岁光景,脸长得像驴子脸,左眼下面有块伤疤,嘴唇上略有几根胡须。大家都说他的相貌丑, 但是同时人人称赞他的脾气好。
他平日在店里,但是他也常常到相熟的公馆里去做活,或者做包工,或者做零工。我们家里需要木匠的时候,总是去 找他。我就在这时候认识他。他在我们家里做活,我只要有空,就跑去看他工作。 我那时注意的,并不是他本人,倒是他的那些工具:什么有轮齿的锯子啦,有两个耳朵的刨子啦,会旋转的钻子啦, 像图画里板斧一般的斧子啦。这些奇怪的东西我以前全没有看见过。一块粗糙的木头经过了斧子劈,锯子锯,刨子刨,就变成 了一方或者一条光滑整齐的木板,再经过钻子、凿子等等工具以后,又变成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像美丽的窗格,镂花的壁板等 等细致的物件,都是这样制成的。 老陈和他的徒弟的工作使我的眼界宽了不少。那时我还在家里读书,祖父聘请了一位前清的老秀才来管教我们。老秀 才不知道教授的方法,他只教我们认一些字,呆板地读一些书。此外他就把我们关在书房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让时间 白白地过去。过惯了这种单调的生活以后,无怪乎我特别喜欢老陈了。老陈常常弯着腰,拿了尺子和墨线盒在木板上面画什么 东西。我便安静地站在旁边专心地望着,连眼珠也不转一下。他画好了墨线,便拿起锯子或者凿子来。我有时候觉得有些地方 很奇怪,不明白,就问他,他很和气地对我一一说明。他的态度比那个老秀才的好得多。家里的人看见我对老陈的工作感到这 么大的兴趣,并不来干涉我,却嘲笑地唤我做老陈的徒弟,父亲甚至开玩笑地说要把我送到老陈那里学做木匠。但这些嘲笑都 是好意的,父亲的确喜欢我,因此有一个时候我居然相信父亲真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我对老陈说过要跟他学做木匠的话。 “你要学做木匠?真笑话!有钱的少爷应该读书,将来好做官!穷人的小孩才学做木匠。”老陈听见我的话,马上就 笑起来。 “为什么不该学做木匠?做官有什么好?修房子,做家具,才有趣啊!我做木匠,我要给自己修房子,爬到上面去, 爬得高高的。”我看见他不相信我的话,把它只当做小孩子的胡说,我有些生气,就起劲地争论道。 “爬得高,会跌下来。”老陈随口说了这一句,他的笑容渐渐地收起来了。 “跌下来,你骗我!我就没有见过木匠跌下来!” 老陈看我一眼,依旧温和地说,“做木匠修房子,常常拿自己性命来拼。一个不当心在上面滑了脚,跌下来,不跌成 肉酱,也会得一辈子的残疾。”他说到这里就埋下头,用力在木板上推他的刨子,木板查查地响着,一卷一起的刨花接连落在 地上。他过了半晌又加了一句:“我爹就是这样子跌死的。” 我不相信他的话。一个人会活活地跌死!我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见人说过。既然他父亲做木匠跌死了,为什么他现 在还做木匠呢?我简直想不通。 “你骗我,我不信!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做木匠?难道你就不怕死!”“做木匠的人这样多,不见得个个都遭横死。我 学的是这行手艺,不靠它吃饭又靠什么?”他苦恼地说。然后他抬起头来看我,他的眼角上嵌得有泪珠。他哭了! 我看见他流眼泪,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就跑开了。 不久祖父生病死了,我也进了学堂,不再受那个老秀才的管束了。祖父死后木匠老陈不曾到我们家里来过,但是我每 天到学堂去都要经过他那个小小的铺子。有时候他在店里招呼我;有时候他不在,只有一两个徒弟在那里钉凳子或者制造别的 物件。他的店起初还能够维持下去,但是不久省城里发生了巷战,一连打了三天,然后那两位军阀因为别人的调解又握手言欢 了。老陈的店在这个时期遭到“丘八”的光顾,他的一点点积蓄都给抢光了,只剩下一个空铺子。这以后他虽然勉强开店,生 意却很萧条。 我常常看见他哭丧着脸在店里做工。他的精神颓丧,但是他仍然不停手地做活。我听说他晚上时常到小酒馆里喝酒。 又过了几个月他的店终于关了门,我也就看不见他的踪迹了。有人说他去吃粮当了兵,有人说他到外县谋生去了,然而有一天 我在街上碰见了他。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几件木匠用的工具。 “老陈,你还在省城!人家说你吃粮去了!”我快活地大声叫起来。 “我只会做木匠,我就只会做木匠!一个人应该安分守己。”他摇摇头微微笑道,他的笑容里带了一点悲哀。他没有 什么大改变,只是人瘦了些,脸黑了些,衣服脏了些。 “少爷,你好好读书。你将来做了官,我来给你修房子。”他继续含笑说。 我抓住他的袖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告辞走了。他还告诉我他在他从前一个徒弟的店里帮忙。这个徒弟如今发 达了,他却在那里做一个匠人。 以后我就没有再看见老陈。我虽然喜欢他,但是过了不几天我又把他忘记了。等到公馆里的轿夫告诉我一个消息的时 候,我才记起他来。 那个轿夫报告的是什么消息呢?他告诉我:老陈同别的木匠一起在南门一家大公馆里修楼房,工程快要完了,但是不 晓得怎样,老陈竟然从楼上跌下来,跌死了。 在那么多的木匠里面,偏偏是他跟着他父亲落进了横死的命运圈里。这似乎是偶然,似乎又不是偶然。总之,一个安 分守己的人就这样地消灭了。 选自巴金《生之忏悔》(原标题为《木匠老陈》) 相关专题:巴金逝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