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的风度及胡适的雅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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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0月27日10:16 人民政协报 | |||||||||
1922年3月4日,梁启超应北京大学哲学社的邀请去为他们作一次演讲。这种事,在梁启超,本也寻常,可是, 他偏偏挑了一个不大一般的题目《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 这里的“评”即“批评”。用梁启超自己的话:“批评和介绍不同。介绍,只要把这书的要点和好处提挈出来便够了 ;批评不单是如此,是要对于原书别有贡献……所以我只
既然如此,为何说他挑的是一个不大一般的题目呢?一、《中国哲学史大纲》出版后,胡适见到梁启超,曾请他予以 评正;二、北京大学,是胡适任教授的地方,哲学社,又是胡适积极参与的团体。到这里来批评胡适的著作,在常理看,有些 不尽恰切。连一贯宽容的胡适后来也在日记里说此事:“这是他(梁启超)不通情理的表示……” 当时的胡适,刚在《新青年》杂志打了几个大仗:鼓吹文学上的“八不主义”;鼓吹“文学改良”;推动白话文发展 ;努力新诗创作……两年前出版新诗《尝试集》,“暴”得大名。借此东风,又出版了这部《中国哲学史大纲》。30岁刚出 头,就如此顺帆高张,用“春风得意”形容,也许不算夸饰。 此时的梁启超,虽然受聘清华、燕京做教授,但较之20多年前在上海《时务报》上一篇接一篇的新兴气锐,“笔锋 常带情感”,精彩动人的宣传变法维新文章,名动中国士林的气象,到底不能同日而语。在这样的时候,出来批评一位“时代 新锐” 的著作,似乎就有些不合时宜。但无论怎样,梁启超影响仍是很大的。讲演的会场,哲学社借的是北京大学第三院的 大礼堂,听课的人,自然不会少。梁启超的演讲,共分九节。前两节简要介绍此演讲的主旨、缘由和对著作的总估价。他认为 :“胡先生观察中国古代哲学,全从‘知识论’方面下手……我所要商量的,是论中国古代哲学,是否应以此为唯一之观察点 ?” 第三节开始,梁启超便展开具体批评:“这书第一个缺点,是把思想的来源抹杀得太过了。”他引征胡适的话:“大 凡一种学说,决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但却顺笔指责胡适:“可惜我们读了胡先生的原著,不免觉得老子、孔子是从天 上掉下来了。”在阐发过程里,梁启超用语也很不客气:“胡先生的哲学勃兴原因,就只为当时长期战争,人民痛苦。这种论 断法,可谓很浅薄而且无稽……”“胡先生的偏处,在疑古太过;疑古原不失为治学的一种方法,但太过也很生出毛病……殊 不知讲古代史,若连《尚书》、《左传》都一笔勾销,简直把祖宗遗产荡去一大半……” 演讲第四节,梁启超指出:“这书第二个缺点,是写时代太不对了。胡先生对于春秋以前的书,只相信一部《诗经》 ,他自己找一个枯窘题套上自己。”于是,梁启超出语讥讽:“胡先生拿《采薇》、《大东》、《伐檀》、《硕鼠》诸诗,指 为忧时的孔墨、厌世的庄周、纵欲的杨朱、愤世的许行……思想渊源所从出,简直像是说辛幼安《摸鱼儿》、姜白石的《暗香 》、《疏影》和胡适之的哲学大纲有什么联络关系,岂不可笑?” 对于中国哲学结胎发生的原因,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列举有四:战祸连年百姓痛苦;社会阶级渐渐消减;生计现 象贫富不均;政治黑暗百姓愁怨。而梁启超却以为:据我所见,凡属波澜壮阔的学术,倒是从政局较安宁社会较向上的时候产 生出来。 胡适这部《中国哲学史大纲》,一改先前从三皇五帝讲起的旧式,起笔便是老子、孔子。所以,蔡元培先生在序言中 认为“有截断众流的手段”。梁启超却从大量资料中,列举出若干,从六个可疑方面谈起,以为老子是否先于其他著作家,很 成问题。这本是见仁见智的事,可用在此时,对胡适的立论便大大不利了。 梁启超准备得很充分,时间不够。第二天,原场原地,继续演讲。这一天与头一天,略有不同:被批评的著作人,胡 适也到场了。头一天梁启超开讲,胡适是知道的,但他不乐意去。因为他认为“打”到门前来批评,是不通人情的表示。他便 去与鲁迅、周作人兄弟聊天,谈论翻译问题。鲁迅当时劝胡适多搞创作,胡适也表示将来要在这方面努力。第二天,他也并不 愿意理睬梁启超的演讲,但同校的张竞生教授却劝他去一下。胡适想一想,也就答应了。 既然胡适到场,就不能不有所表示,所以,当天开场白便由胡适来讲。胡适对着听众,又将梁启超的情况,简要介绍 。本来,这在听众,是并不需要的,可不表达几句,似乎就有“不通人情世故”之嫌。 梁启超倒并没有因为胡适在场,有所客气。他开场便接着头天的话题说:“这部书讲墨子荀子最好,讲孔子庄子最不 好。 总说一句,凡关于知识论方面,到处发见石破天惊的伟论,凡关于宇宙观人生观方面,什有九很浅薄或谬误。” 现时的梁启超,思想较先前已有重大变迁。对于孔子,他是极为推重的。胡适在著作里,说到:“孔子的‘学’,只 是读书,只是文字上传受来的学问。”使梁启超“不能不吃一大惊。”他以自己过人的记忆,从《易经》、《论语》、《庄子 》几书里,搜索出多条有关孔子弟子颜回的“学”的内容,求证出孔子所谓“学”,“拿现在的话说,就是学个怎样的才能看 出自己的真生命,怎样的才能和宇宙融合为一。”他以为,“为”正是“学”字切训,可以说为便是学,学便是为。由此结论 :“胡君所攻击的,纯是无的放矢。” 不仅如此,梁启超还趁便考证了史说“孔子杀少正卯”之事,认为属于无稽,并忠告胡适,若相信了这件事,便是侮 辱了孔子的人格。“我相信胡先生不是轻薄人,但时髦气未免重些,有时投合社会浅薄心理顺嘴多说句把俏皮话,书中还有好 几处是如此。”之后,梁启超还加以延伸:“我还记得《胡适文存》里头有一篇说什么‘专打孔家店’的话,我以为这种闲言 语以少讲为是。辩论问题,原该当仁不让,对于对面的人格总要表相当敬礼,若是嬉笑怒骂,便连自己言论的价值都减损了。 ”当着胡适的面,说这样重的批评的话,着实得有相当的勇气。 对于胡适所论庄子,梁启超说:“我也不甚佩服。”他拈出两句话:“天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认为可以概 括《庄子》全书,进而说:“他(庄子)所理想的境界和孔子也差不多……”这个看法,引起了胡适的特别注意。后来他在日 记里还觉得:“这种见解,未免太奇特了!” 在演讲结束时,梁启超对胡适论说古代哲学“中绝”的四种原因:怀疑主义的名学;狭义的功用主义;专制的一尊主 义;方士派的迷信之外,还认为有两个更大的原因: 第一、凡当民族混化社会剧变时代,思想界自然像万流竞涌,怒湍奔驰;到这种局势完全经过了,社会状况由川湍变 成大湖泊,当然是水波不兴,一拭如镜。战国和秦汉的嬗变,正是如此。思想界发扬蹈厉了几百年,有点疲倦了,自然移到休 息时代。第二、中国人本是大平原民族,因他的环境和遗传,久已养成一种爱中庸厌极端的性质;春秋战国间因社会剧变,发 生特种刺激,才演出这个例外。 梁启超一旦展开手脚,进入自己论述,便纵横开阖,意象纷纭,极富感染力。听听他这两条补充原因,将那么复杂的 事态简约化,将那么枯燥的内容形象化,仍可感受他当年文笔丰繁恣肆,亲切畅美的风貌。梁启超讲演完毕,胡适照例应当有 所表示,但他心里有些别扭。他觉得恐怕在听众看来,他们一个主持,一个批评主持者的著作,好像在演一出戏似的。 当然,胡适还是首先表达了自己对梁启超批评的谢意。他讲,中国哲学史正在草创时期,观点不嫌多。对梁启超所举 中国古代哲学衰亡原因的两种补充:秦汉之际思想由奔湍变为大湖泊;平原民族性爱中庸厌走极端,评价为很大贡献。 对于梁启超认为自己“观点不同”,胡适作了相当的发挥:“欧洲中古时代,教会中讨论一个神学问题时,于护法的 主张之外,常设一个‘魔鬼的辩护士(advocatusdiaboli)’代表反对的论调……因此,我觉得孔子的学说 受了二千年的尊崇,有了那么多的护法神了,这个时候,我来做一个小小的advocatusdiaboli,大概也还可 以罢?” 当然,他也对梁启超演讲内容作了小小反驳:“梁先生常说我的时代观念太分明了。这一点我不但不讳,还常常自夸 ……我决不会把孔子、庄子说成有同样的主张,同主张‘万物与我并生,而天地与我为一!’”但作为学者,胡适仍总括地指 出:“梁先生今天的教训,就使我们知道哲学史上学派的解释,是可以有种种不同的观点的。” 这次发生在老北京大学的演讲,距今已有数十年光景。老资格的批评家与被批评的年轻新锐,均已作古。他们论争的 问题,有些已有新的认知,有的却仍属见仁见智。但是,梁启超挑战到门前,为学问不顾及“人情世故”的直捷、率真风度, 真使人感佩。胡适,作为后起之秀,虽然对梁启超的方式并不满意,对他的演讲内容也颇有腹诽(他在当天的日记里说:“他 (梁启超)讲孔子,完全是卫道的话,使我大失望。”),可他却能够随堂听讲,主持甚至总括,显现出新一代学人同样尊崇 学问,超越一般情绪的不俗雅量。 这样的作为,在今天几乎不可复观,所以笔者以为可以记述出来。一可展示两位名人的行迹风貌,亦可为今天对于学 术的态度精神,作一个经典的实例模范。作者穆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