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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汞都:三个男人的矿山现实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1月10日11:30 南方人物周刊

  检修工段辉发

  10月13-14日,阴,有雨。

  屋里的电视开着,正是“神六”飞天的直播。主人却打麻将去了。麻将是这些无业矿工能赖以消磨时光且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

  听说记者来访,53岁的段辉发打完最后一圈,匆匆返家。今天他手气不好,连连说,“少输当赢,少输当赢”。

  段的父亲是搬运工人出身,育有四子一女,段辉发排行第三。1956年时值大跃进时期,各地搞大开发热热火火,贵州汞矿也重新开矿招人,全国各地来了很多热血青年,父亲领着一家人从临县玉屏迁到万山。那年段辉发4岁。

  年纪虽幼,彼时的住房还是给段辉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树干打桩,用篾条里一层外一层夹起,墙是用篾片、稻草和着泥巴糊上去的,再蒙一层纸,干了后粉上石灰。

  段辉发现在的住房有46平方米,2001年以1.2万元的价格买下,刚把房款付清,上头就说这里是采空区,必须搬迁,“统一迁到犀牛井”。

  贵州汞矿是中央企业,水银用于国防,也属于国防厂矿,驻有军代表。文革时期各地生产不正常,但贵州汞矿几乎没有停过产。

  1966年段辉发进初中。没有课本,学校把当天要学的内容印在纸上,上课时一人发一张。文革开始,才念了三个月初一的段辉发又回到矿山小学,“读七年级”。他终于没念完初中。

  段辉发喜欢文艺、体育,被抽去唱样板戏,经常排练,到处搞宣传。他自诩“万金油”,唱歌跳舞、篮球乒乓样样不逊,他参与表演的舞蹈曾在铜仁地区的比赛中拿过二等奖。1970年,他所在的宣传队被特区征调,按当时的政策,没接到通知书的,另行安排工作。

  段辉发没有拿到通知书,他被认为有历史污点——父亲被国民党抓丁,当了几年兵,剿匪时有个匪首被打得奄奄一息,请求父亲“给他个痛快”,父亲补了一刀。文革时就说他父亲“乱杀无辜”,其实这土匪是地方一霸,恶贯满盈。

  因着这“污点”,兄妹三人无一被安排工作,段辉发去了高路坪公社插队,这是1971年3月25日,在段的记忆里永远难于抹去。

  1975年12月知青返城,段辉发被安排到贵州汞矿冶炼厂工作。

  冶炼厂的职能是,把运来的矿石破碎,然后送进沸腾炉焙烧、炼汞。段辉发在破碎工段搞检修,很少下井,只是在“有重要任务时”,比如偿还苏联贷款,井下搞大会战,他被抽去支援几个月。

  段辉发认为汞矿最红火的时光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光冶炼厂就有100多吨的生产能力,品质也高。

  他记忆里的好日子就是那段:每月发三四十块钱,两斤肉票(咸肉)、一斤白糖票,每天还有三毛钱的“保健”,在食堂能打一份肉;那时候生活水平一般,但干起活来愉快,思想单纯,不像现在这么放肆 ;文化生活欠缺,但“人不空虚”;一旦有电影看,大家“挤得轰轰烈烈”……

  “恼火”的日子

  段辉发从来没想过汞矿会枯竭,在他看来,他们这代人靠汞矿生活一辈子是没有问题的,谁知矿山会沦落到如此田地。

  矿工们有自己的理解,一位矿工的日记对矿山的没落这样表述:1980年代中期,政策多,鼓励企业搞什么横向联营,本来贵州汞矿日子还可以,但矿上领导抽出资金到榕江、三都等地建矿、搞联营去了,资金抽薄,该涨的工资涨不到位。80年代后期,资源濒临枯竭,产量下降,加上“管理不善”,领导私心一重,日子就更“恼火了”(困难)。

  段辉发属于“特退”——在有毒有害环境里连续工作13年以上,可享受“特退”待遇。2002年5月退休,段辉发刚好到天命之年(50岁)。

  退休时还闹了大风波。贵州汞矿宣布破产,按文件精神,水、电、学校移交地方。“但地方嫌我们人多,承受不起,无法执行这个文件。”段辉发说。汞矿供电所60多人,女工满45岁的办退,男工只有三人符合条件办退,段是其中之一。“结果有30多个男工,残疾的,年纪比我还大的,都移交给了地方供电局。”

  段辉发认为自己被破产清算工作组“骗了”,语气充斥着怨怼——“他们现在是特区供电局退休职工,每月1000多块退休金,日子当然他妈的好过多了!”

  现在段辉发每个月领着590元的退休金,妻子康瑞莲2001年5.38万元买断31年工龄,现在享受577元/月的养老金,比一般矿工日子稍强。此前她在汞矿医院当护士。医院移交地方,她本可以继续干,“但看到医院的混乱状况,领导进药、进设备吃回扣,职工工资却欠发,看不惯,干脆买断回家”。

  儿子

  段辉发心宽,汞矿垮几年了,索性懒得再去想,24岁的儿子段宜瑞目前是夫妇俩最大的烦恼。1998年里里(儿子乳名)考上汞矿技校(最后一届),在学校里听老师说矿山要垮了,便无心再读,没毕业就出来了。

  儿子要做生意,和朋友合伙开了一间网吧。开张才一个月,网吧就常闹事,一次打斗中里里把别人打伤,网吧开不成了。入股的4台电脑,是段辉发亲自去怀化买的,花了一万多块钱,最后处理成7000块。

  此后里里的生活轨迹就乱了套:到北京当保安,嫌生活不习惯,三个月不到便回来了;又去贵阳念武术学校,交了4000块学费,学了一个月,发现“学校不见了”;8月份去武汉,揣了1000块,一个礼拜就回来了,钱一分不剩;然后四川、广东……

  10月14日这天上午,段家来了两名便衣,询问夫妻俩儿子最近的动态,“最近有没有和那些‘粉仔’(吸毒者)在一起”。送走公安,康瑞莲连连叹气,说所以希望里里出去闯一闯,这里“搞粉”(吸毒)的太多,担心他走岔了道。段辉发则骂上了:“毒品危害为何那么大?我就怀疑,抓了罚,罚了就放,不知是干什么吃的。治安太差,吸毒的太多,所以盗窃案频发。”

  儿子出门三天了,这次是去浙江,还没给家里来电话。临走前,母亲偷偷塞了800元,不敢让父亲知道。

  儿子怕父亲就像耗子怕猫,耗子和猫感情能好吗?父亲教训儿子的方式通常是,一脚踹去,被踹的两个小时站不起来。

  谁也没想到身上活跃着文艺细胞的父亲暴力的一面,母亲私下里给我讲了几件体现父亲暴力的事:还念初中时,儿子老旷课,一次在家做作业,父亲在厨房做饭,一边做事一边骂儿子,越说就越冒火,冲出厨房,手拿电工刀,冲着里里正在茶几上做作业的手狠命地插下去。亏得里里缩手快,刀插在茶几上里里左手的位置,没进去一半。儿子脸都吓白了,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惟一能解释得通的是,工作上的不顺心带到家庭里来了。康瑞莲说。

  “17岁那年通知里里去当兵,招兵的来通知他几次,他不愿去,说帽徽领子一脱,啥都不是。他爸爸脾气来了,两句话不对头,就一耳光打过去。单位里也这样,还在车队时,领导骂了一句‘你妈的B’,他冲上去就是两耳巴。被罚了20块钱,这还是1993年的事。就这性格,你说工作上能如意吗?”

  段辉发有一天找妻子商量,说干脆把儿子捆在床上,通上电,狠狠地打上一顿,死死地打,总比在外学坏强。话被里里听到了,儿子背了书包,吃住在网吧,几天不回家。

  父子两年时间不说话了,母亲不在家时,儿子就不会回家。一次儿子被打得实在无奈,冲着父亲喊:“你再打我,我叫社会上的人来搞你,看哪个利害。”父亲瞠目结舌。

  只要不和那些“粉仔”搞在一起,儿子理不理自己段辉发也无所谓,“我明确告诉过他,要是抽上了,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我最见不得这些粉仔,有厌恶感。”

  因“汞矿破产造成的分配不公”,矿区上访不断。让康瑞莲宽心的是,丈夫没参与过任何一次上访。“我想的是,有点钱,能把日子过下去,身体不垮就行了,不能搞到家破人亡。”

  杨秋菊知道丈夫参与集会、上访的事,她只是担心,从不干涉。谢国斌饮食无忧,本来也不想参与其中,但正义感,正义感在心里作祟,让他不由自主、热血沸腾。

  松岩工谢国斌

  10月15-17日,小雨。

  “记者来了,工作要做得保密一点,大家出去不要乱说,别让他们正事都干不成。”

  下着小雨。十来个老工人在二坑一位矿工家中集会,研究上访、诉讼的对策,这样的会是经常但不定期的。我无意中闯进了他们的集会,这是10月15日上午9时许。

  一个着黑西装的中年男子打断了别人的发言,一再叮嘱大家要为我的采访提供方便。

  中年男子叫谢国斌,48岁,长脸,面黑,端重,坚毅;他西装里的衬衫领子白得让人发慌;嗓音嘶哑,说是井下炮烟中毒,但话语锵铿,有沁人心脾的力量。

  “我们现在要解决三大问题:一,贵州汞矿关闭破产遗留问题;二,贵州汞矿2.44亿的固定资产的去向问题;三,24个部委已经形成的方案和预算,地方政府在处理时是否有越轨行为?我还要强调的是,贵阳一定要去,北京也要跑,要把集会进行下去。”

  他们的集会和上访从2002年就开始了。今年9月5日,谢国斌和其他8名矿工又去了北京,这是他们第6次进京上访,贵阳更是去了无数次。在北京10天,9人每天只吃10碗饭,没一天饱过,睡北京南站某地下室,16块钱一晚。天天想着的是,问题严重且棘手,若得不到国家有关部委的接见,如何向矿上5000人交待?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四万的保命钱

  谢国斌还住在1960年代建的老平房里,三间房,两个孩子一间,夫妻一间,另一间是厨房,显得很局促。妻子外出打工,女儿上了大学,岳父住在另一处,只吃饭时过来,儿子复读,平日里,就谢国斌一人。

  谢国斌的父亲是长征干部,“与贺龙一起,在沿河、思南一带活动”,朝鲜战争回来后,“带了一个连的部队进驻贵州汞矿,驻扎在黑洞子,他们叫他谢排长”。1959年饿饭年月,老乡给了谢排长一个南瓜,就为了这个南瓜,地方领导整他,过不了粮食关,远走他乡。

  临走前,父亲怕连累母亲,办了离婚。那年谢国斌两岁,母亲改嫁后又育三子一女,而父亲终身未娶,1989年去世。

  1980知青返城,谢国斌作为松岩工下井工作,放了炮后把矿石松下来。井下三大工种有毒有害,凿岩、松岩、掘进运输,汞毒对身体危害表现在:手抖,牙龈出血,牙齿松动,脑血管硬化、血脂高、血脂浓。谢国斌的嘶哑嗓子就是长年井下工作的后遗症。

  谢国斌1985年结婚,爱人杨秋菊在一坑当会计,2003年4月从汞矿退休,每月470.30元的退休金,谢国斌则在2001年买断工龄,一次性获得补偿44657元。

  这笔钱谢国斌“一直不敢动”,女儿今年上四川大学,学费4000元,儿子复读高三,学费600元,“不存着哪付得起”?岳父靠谢国斌赡养,他不享受低保,只能靠这四万块的“保命钱”。

  10月11日(重阳)是杨秋菊的生日,谢国斌给妻子打了十来分钟的电话(通常是,响两声,挂断,妻子回过来,她有300块钱话费可报销),身体好不好?儿女乖不乖?殷殷嘱咐,恋恋不舍。

  退休不到半年,杨秋菊就去了安顺一个锑矿当会计,老板是谢国斌的朋友,因经营不善年年亏损,把锑矿卖给了一个福建商人。福建老板留下了杨秋菊,并让她去温州的卷闸门厂做财会,浙江贵州两头跑,每月收入1800元,一年回来一次。

  两个孩子是龙凤胎(孪生姐弟),从小听话,学习上从不用谢国斌操心。姐弟俩在铜仁黔东念的高中,三年里,全年级第一姐弟俩轮换拿。因成绩优异,学校免了两个孩子的学费,给谢国斌减了三年负担,“省了不少心”。

  谢国斌的教育从姐弟俩懂事开始,他的方法:娃娃有天性,摸不得要摸,摸了要拿,不行;我们从不给钱,要吃什么家里都有;弟弟犯了错,姐姐用粉笔在地上画个圈,罚站,姐姐错了,弟弟画圈,不打不骂;生活上不攀比,学习上争上游。

  两姐弟着实给这个清贫的矿工家庭争了气,今年高考双双报考上海同济大学,弟弟588分,姐姐584分,离录取线分别差4分和8分。

  姐姐被四川大学录取,弟弟拿到了江西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放弃了,他选择复读,他的目标,还是同济。姐姐很委屈,父亲做了十几天的工作,她才打起了去成都的背包。

  姐姐杨华,随母姓,弟弟叫谢振,取“中华振兴”之意。夫妻至今20年,没真正吵过一次架,妻子在工作上遇到问题,领导乱报吃喝账、让她做假账,她解决不了,回家撒气,谢国斌背上儿女出门散步,待她气消了,再沟通。妻子生产时子宫大出血,身体受损,一直恢复不过来,谢国斌比她长5岁,懂得照顾人,家务活全包,“连冷水都不让她碰”。

  谢国斌说:“我是50年代过来的人,通过粮食关,大难不死,遭遇文革,经历上山下乡,日子刚刚好过点,又碰上企业倒闭……既然是个男子汉,就要承担起一家人的责任,不能让妻儿受苦受累。”

  妻子是会计,一家人竟养成了记账的习惯,工资甫一发下来,就记入账本。谢国斌从柜子里翻出四册成年账本,谢家的第一笔账始于1986年4月(见下表)。

  女儿杨华独自去的成都,临走的前夜,谢国斌拿出账本给姐弟俩看,父亲说:我不要你们还的,只要你们明白一个道理,花了多少钱?值不值?要搞清楚付出与回报的关系。在父亲的带动下,姐弟都有一本自己的账,杨华每月的生活费是400元,父亲让她“合理利用这笔开支”。

  谢国斌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但凭着家传的行医手艺,他并不为吃穿愁。作为远近闻名的“赤脚医生”,每个月总会有四五个病人求医上门,“挣个八百千来块不是难事,比外出打工强吧。”

  他的专长是骨科,结石、高烧不退、半身不遂也能帮助解决,治不了的他从不强行施药,他会说,“另请高明”。

  夫妻俩目前的计划是,苦心孤诣把一对儿女盘出来,大学毕业,有一份工作,就算完成任务,毋须他们的回报。“然后我们买套房子,终老。”

  67岁的岳父得到谢国斌很好的照料——谢说他要做给儿女们看,因为“爱是可以传承的”。老人在1981年失去伴侣,1989年再婚。后娘长得漂亮,但没有工作,无所事事,“一天到黑在外面飘”,谢国斌夫妻俩都反对这桩姻缘。但老人执拗,便由了他。

  后来,后娘把谢国斌21岁的大姨妹卖到了河南给人做媳妇,具体卖到何处,卖了多少钱,全家人一无所知。岳父气倒了,天天喝酒,喝了睡,醒了再喝。1992年的一个凌晨3时,岳父从井下出来,回家便看到自己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男人,后娘一惊,提起酒瓶往地上砸,说吵了她睡觉。岳父自顾喝酒,喝着喝着忽然气从心来,从床下提了斧子,一斧砍向后娘,后娘倒在地上,岳父连下21斧……

  一审死刑,二审改判无期,坐了五年牢,2000年保外就医。每个季度,谢国斌都要督促他写份思想汇报寄往监狱,他还叮嘱儿女,要尊敬外公,“父母能做到的,你们也要做到”。

  回忆20多年的矿工生活,谢国斌认为最幸福的是: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一对不用操太多心的儿女,和一个温情和睦的家庭。

  杨秋菊知道丈夫参与集会、上访的事,她只是担心,从不干涉。谢国斌饮食无忧,本来也不想参与其中,但正义感,正义感在心里作祟,让他不由自主、热血沸腾:“我是这样想的,人不能光为了自己的利益……”

  他是高中毕业生,工人里的秀才,各种报告、上访材料多出自其手。不怕报复吗?我问他。“只要不超出法律范围,没人敢动我。”这回答多少有些率真。屡次上访都解决不了问题,为何还要去?“不去更解决不了问题,去了总会有希望。”

  这位坚毅有力、矿工出身的汉子,这位《沙家浜》里唱胡传奎、《红灯记》里唱鸠山、《智取威虎山》里唱二爷的汉子,爱好文艺,柔情似水。

  受父亲影响,杨华开朗外向热爱文艺,学校里的各种活动,总少不了她的身影。可让谢国斌一直遗憾的是,父女俩从没同时演过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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