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诒前:前富翁的悲与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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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1月04日13:42 新民周刊 | |||||||||
毁林后种植经济作物的现象,并非海南独有,图为西双版纳农民在种植橡胶林 马占相思树旁,尚未腐烂的三角枫树桩兀自站立 一些当地人说,招牌上的话只是口号而已 这位“前富翁”明晰前进的方向,也不缺前进的勇气,但眼下就是缺钱 邢诒前:“前富翁”悲与梦 曾经叱咤商界的亿万富翁,为了延续千百年来海岛的古朴与自然,散尽家财,独自支撑一个绿色王国。而今,他一贫如洗,像一个孤独的国王,守候着日渐荒芜的庄园。 有人说,如果邢诒前倒下了,那将是海南的一大耻辱。
撰稿/陈统奎 符兴全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事情会这样糟糕。国家林业局领导的车队徐徐开出名人山庄了,他回过身来幽怨地盯着邢诒前,欲言又止,临走时,拍拍邢诒前的肩膀,无奈地丢下一句话:“你也是有过亿元的大老板啦……” 这句话里五味杂陈。 符兴全上任海南省文昌市林业局局长才一个多月,国家林业局常务副局长李育才就前来名人山庄参观,自然不能怠慢。市领导吩咐他送3000元给名人山庄的主人邢诒前置办招待,他批了5000元。11月24日中午,符兴全派人到名人山庄把钱送给邢诒前。 钱,立即给了一贫如洗的邢诒前活力,他又恢复了往昔的风度,马上给护鸟队的保安、庄园的工人发工资,令人去购买铁丝网,扶正被台风刮倒的树木。置办招待的钱就这样被邢诒前一笔笔花了出去。 北京来的一行人到了名人山庄,在湖边长凳上坐下,听邢诒前侃侃而谈。令符兴全尴尬的是,桌子上没有摆放任何果品、饮料,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领导在名人山庄的半个多小时里没有喝上一口水。一个曾经有过亿元资产的大老板如此“排场”,符兴全还能说什么呢。 晚上,邢诒前一回到海口就接到朋友的电话,说是符兴全训斥下属了,“他抱怨身边人把钱直接交给我这样一个顾此失彼的人。”邢诒前吐出一口长长的香烟,“这就是孤独的国王的制造的麻烦。” “孤独的国王。”这是邢诒前的自嘲。 亿万散尽化鸟缘 李育才在湖边坐着,静静地听邢诒前陈述。从车水马龙的海口来到这里只需一个小时,然而时光却仿佛倒流了几个世纪,展现在这位国家林业局领导眼前的是一派古朴天然:老迈的榕树、睡豆、刺桐、椰子树围绕着一个大湖,水面平静,不时有一些白鹭飞过,远处的村庄坐落在密密麻麻的热带雨林中。 “我小的时候,这儿到处是茂密的森林,夜里一片阴森森,非常吓人。”邢诒前告诉李育才,自己小时候是一个放牛娃,常常骑着水牛穿过热带丛林,爬上湖边高大的荔枝树,看白鹭和天鹅在湖中嬉戏。然而,邢诒前话锋一转,把李育才引入另外一个世界,“80年代当我第一次从香港回家,所有的树木不见了,所有的小鸟不见了。” 李育才看到的这片郁郁葱葱,已不是邢诒前童年时代的林木,而是邢诒前12年来用尽心血重新恢复的景象。“亿万富翁散尽家财,只为了保护儿时那片森林不被砍伐殆尽。”美国洛杉矶时报对邢诒前的概述可谓精辟,这是无须渲染的悲壮。 名人山,是邢诒前出生的小山庄,这里是海南岛上历史悠久的一块土地,村里的村民有着一样的姓氏,共同的祖先。12年以来,邢诒前以钱养树,不仅修复了儿时天堂,同时开辟了中国第一个私人自然保护区,把周围18个村庄纳了进来,营造了数万亩热带森林,为成千上万的鸟类建立了乐园。 “大家说我是神笔马良。我不会画画,但是也拿着一支神笔——写数字批钱,写出了一个人鸟和谐相处的世界。”邢诒前笑着说。《神笔马良》是一篇家喻户晓的童话,2005年初童话作者洪汛涛(已逝)之子洪画千先生写信给邢诒前,褒扬邢诒前为“现代神笔马良”,表示洪家愿意把一尊神笔马良雕像塑在名人山庄。 上个世纪90年代,海南被作为“东方夏威夷”大举开发,一场狂热的房地产飓风席卷了整个海南,大量的原始森林被砍伐,据不完全统计,现今遗留下来的原始森林不足原来的8%。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年代里,邢诒前的财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是他的命运却不可避免地与热带森林连在了一起。 从亿万富翁到环保志士 正是那场房地产泡沫成就了邢诒前的亿万富翁之梦。 1979年,为了追求更好的发展,邢诒前跟随全家前往香港。在离家之前,有一次和儿时的伙伴在湖里游泳,被问及到香港挣了大钱准备做什么,“我告诉他们我要回村里做出自己更大的贡献,他们都笑我。” 在香港,等待他的是一分为六的单间卧室,每天做着装卸瓷砖和刷盘子的无聊工作。他忘不了穿着裤衩站在流水线旁笨手笨脚地洗碗的经历,也记得坐在运载瓷砖的大卡车顶上,一位50多岁的老师傅对他的劝告:“年轻人,你干这一行走错路了,一辈子都不会出人头地。” 老师傅的话深深地刺痛了邢诒前。1980年,邢诒前开始往返广州和香港,做起了“进出口生意”。两个巨大的、塞满牛仔裤或者小日用品的帆布包,是邢诒前的行李。1982年,邢诒前看中了深圳“南洋大厦”的一套十来万的小房子,他说服母亲借给他2万港元付了首期,自己负担月供。三年后,这个“落脚”的地方,涨到了40多万港元。他将房子卖了,净赚30万港元。 1985年,邢诒前他把“第一桶金”带回海南,先开服装厂,后开房地产公司,在那个流金岁月,财富攀升的速度可谓一日千里,“那时,海南土地的价格直线上窜,让人目瞪口呆,刚到手的10亩地半年内涨了50倍,300多万元一亩,想不到吧?”邢诒前回忆起那场泡沫经济依然激动不已,投身房地产业让邢诒前从百万家财的服装老板摇身一变成为亿万富翁。 在他的事业顶峰,他的资产曾达2亿多元,包括这个地方最高的楼层。他的车队包括10辆豪华的奔驰、皇冠、凌志等名牌进口小轿车和10多辆15吨建筑工程车。他吃一顿饭花费2万多元,他以为自己手里的钱一辈子也花不完了。他每天往裤兜里塞进两叠现金,“这边1万,这边1万”,唯一的念头,就是在回家之前为裤兜减负。 令他儿时朋友惊奇的是,邢诒前没有食言,尽管他们一开始并不明白邢诒前所说的“更大的贡献”指的是什么。 这个时候,亿万富翁的邢诒前回到名人山村,看到的景象正是他向国家林业局常务副局长李育才描述的惨状。那时他遇到了不少从东南亚回来的华侨,“这个惨状对华侨的心理打击太大了,他们说记忆中的海南已经消失了,大骂砍树打鸟的乡亲是败家子,甚至有的人伤心地说再也不愿意回来了。”邢诒前痛心不已,他的决心更坚定了。 但是邢诒前知道,要劝贫穷、无环保意识的村民保护林木是徒劳的。在人们还未把树当柴烧、把鸟当菜肴之前,他就买来煤气罐,村民们就不用烧木材了;他修建水塔,村民们就可以喝上自来水了;他把道路铺上水泥,树枝挂上彩灯;他为他们买了几车的衣服,为每家每户赠送一台电视机,甚至不吝用自己的奔驰当公交车。 1993年起,邢诒前经常在路边买来待售的鸟,请人喂养康复后放生。很快,那些卖树换钱的人听说有人出钱让树在原地生长。曾经,邢诒前为了买下一棵别人将要砍伐的古榕树,不断加价,从3000元,一直喊到4万元,直到对方同意。而当听说远处村民无法保存古树,邢诒前就将其移植到白鹭湖边的2000多亩名人山庄里,这个山庄是整个自然保护区的核心,他前后为它投入了3000多万元。 在名人山庄里,未经他的允许,谁也不能折断一根枝条,伤害一只小动物。于是,椰子树的枯叶挂满树杆,满树椰子没有人敢摘一个吃,枇杷树的枝丫疯长……在城市人眼中,这或许是一个杂乱无章的世界,但这正是邢诒前追求的原始生态。 “他用钱买的是时间,自然的生长需要数百年时间,推毁却在旦夕之间。”跟随邢诒前工作达10年的会计詹尊桓说。他已经4年没有拿到薪金了。 光环下卑微前行 崩盘是从4年前开始的。 树木成林,白鹭成群,邢诒前花4年时间就做到了,困难在于维持。不幸的是,邢诒前在保护森林时耽误了生意,他经常中断会议去接电话,谈论最近移植进来的一棵树的布局。 邢诒前还记得,为了一棵野山葵,10多位壮汉吃住在山野,脱光衣服跳进50多米深的冰冷湖水中推船运树,引来大批岸上围观者,惹得姑娘家纷纷掩面绕道而行。尔后大雨滂沱,道路打滑,运树的大卡车直撞高压电线杆,高压线掉落在车顶上电光直冒,12个昼夜惊心动魄。而这样一次拯救任务常常要花费5万元以上。 “1993年,我们开始了后来被媒体描述为‘唐吉诃德式’的苦旅。”2005年夏,邢诒前这样描述自己的环保路径。 追梦第二年,邢诒前就遭遇了海南泡沫经济的崩盘。1994年,海南房地产市场开始崩溃,一泻千里,邢诒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丧失了一切。 为了圆梦,他开始变卖家产。先是土地,然后是海边别墅,卡车,小轿车。最后,他卖掉了他自己的奔驰,重新开始挤公交车。2002年年底,邢诒前用完了所有的存款和现金,生活都成了问题。他靠朋友的救济和自己种的那片荔枝营生。 一年前,邢诒前的悲壮经历一下子吸引了海内外媒体的关注,邢诒前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家媒体踏入他那个荒芜的庄园了。记者每每为之感动,他们请他喝咖啡,请他吃西餐,让他重温了昔日的精致生活。 邢诒前的悲壮形象感动了许多海内外华人,他收到无数信件,接到无数电话,一位河南高三学生给他写了一封长信,抄写了张瑞敏的一段话作为激励——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走不远,因为他做起事总好高骛远;一个纯粹的现实主义者做不大,因为他只在乎眼前;只有以一棵平常心面对现实,做一个超脱的现实中的理想主义者,他才能走得更高更远。 邢诒前把这封信放大复印做成展板,挂在他的庄园里,在一个谈理想令人发笑的地方,邢诒前把自己比作“孤独的国王”,视这位高三生为知音。 1994年11月,被邀请赴京参加一个公益论坛前夕,邢诒前把自己关在海口的屋子里反思自己,拿起笔剖析自己的“理想主义”,那时候他还未被媒体关注,也不被社会认知和理解,“没钱又苦闷,心情最低落的时候”,于是,“一边写一边生气,做老板应该去找钱解决问题,写文章哪里是老板的任务?” “在现在的富人眼中,我是失败者,是一个笑话。”最近,海南媒体对邢诒前的事迹进行了史无前例的连载报道,一些多年未联系的商界朋友纷纷打来电话,然而令邢诒前气愤地是,在许多人眼中他只是笑柄。 邢诒前用“见底”两个字来形容他的经济状况,“生活到最底层了。”对于自然保护区3万多亩的森林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一个月前,又一片原始灌木丛被砍光烧光,累累伤痕预示着许多树也会走上这条路。现在的自然保护区看起来就像一个公开的墓地。他组织的30人巡逻队已经减至2个人,这两个人也已经好久没有领到薪水了。11月24日,邢诒前用符兴全派人送来的“招待费”给他们各发了100元钱。 “生态环保问题是我们这些喝老爸茶,吃大排档的人关心的吗?”邢诒前常常被身边的朋友这样拷问,“但是,面对一片片被砍伐的灌木丛,我欲罢不能,还是觉得保护生态更重要。” 即使卑微地生活也要追梦到底。“什么都不怕,就怕老婆从香港打来电话。”11月24日晚上一回到海口,邢诒前连接三个从香港来的电话,都是老婆打来的。他的妻子没有从他的富裕中得到什么,为了抚养三个年幼的孩子,她已经在香港刷了四年的盘子。“老婆电话来谈孩子的教育问题,就是要钱啊。”谈到钱,邢诒前又愁了,“没有钱怎么回去?” 11月23日,还有一位村民因为没钱造房子需要卖树,来海口找邢诒前商量。他伸出三个指头,叹气地说:“我答应给他找3000块钱,让他把树留着。因为知道这些原始林木的价值,所以才心痛。每一棵树被砍,都心如刀割。”然而,去哪里搞到钱他也不知道。如果拿不出钱,几棵参天大树又要倒下了。 这种“买树”的花费,12年来共计约400多万元。显然,如此庞大的支出,对于一贫如洗的邢诒前来说,已经无力支撑了。 在富人当中做一个榜样 “保护没篱栏,绿色无国界。携手共护地球村,重返修补我家园。十年环保坎坷路,亿万散尽化鸟缘。撑起祖国万年绿,抱拥健康和自然。”这是邢诒前最近给自己写的一首打油诗。 村民们亲眼看到邢诒前的庄园一步步走向萧索,跟他开玩笑说:“你只有把鸟赶尽了,才有可能把钱再找回来。” 而邢诒前的心里还有一个梦:利用保护区内特有的热带自然景观和奇异的人文景观,将保护区开发成一个融自然保护区、高级旅游度假区、园林商住区等为一体的大型万亩乡村公园。邢诒前的理想是环保,但是环保不是目标,只是一个基点,他希望通过“环保经济”来拉动农村奔向小康。 “与其说这里的村庄是被树林环保掩映的村落,倒不如说每一个村庄就是一个植物园,我就是要让这些似乎毫无价值的杂木杂草变成价值连城的观赏品,变成人们发家致富的宝贝。”有一次,文昌中学文学院的学生来名人山庄参观,邢诒前如此这般给他们上了一个多小时的“理想主义教育课”,“学生们的眼睛盯得亮亮的,老师们的头却垂得低低的。”邢诒前知道,师生的反差正好昭示了梦想与现实的差距。 有趣的是,来名人山庄参观回去,学生们写出来的文章都很优美,邢诒前还听说有的作文还获得全省作文比赛一等奖。 每当夜幕降临,名人山庄白鹭湖岸边的大树枝叉和湖中央的小石山上,点缀着一簇簇雪白婀娜的“玉兰花”。“唰”地一声片片飞起,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那不是玉兰,都是风度翩翩的大白鹭、苍鹭、池鹭。 一个月前,海南女作家蔡葩跟着邢诒前去了一趟名人山庄。“我没想到海南岛还有这么一块地方,一个大湖边,茂密的林木,很多很多鸟躲在树林里,当时很好奇,很高兴,我就‘啊’地大喊,哇,几千只鸟从林子里面惊飞,一群一群,把我高兴得不得了。”蔡葩激动地回忆着,“邢总对我说,就允许你喊,谁都不能这样子的。” “这是自古以来形成的自然生活方式,是1个亿都造不出来的乡村生态景观,但是如果被农民砍伐卖林木,几十万元就卖完了。”11月24日,邢诒前向李育才汇报他的担忧,他直言不讳地向这位国家林业局领导坦言,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李育才的行程安排里原先并没有参观名人山庄,是特地追加安排的。李育才告诉邢诒前,海南省委宣传部长周文彰向他强烈推荐了名人山庄。早在4月4日,周文彰便在名人山庄召开了现场办公会,讲出一句令很多人吃惊的话:“如果邢先生倒下去,那将是海南,是文昌的一大耻辱。” “周文彰要求各级政府给我发现金奖励。”邢诒前说,周文彰的出现让他感受到了“阳光底下的力量”。很快海南省林业局着急地要他写报告取钱,那是20万现金。不过20万元大部分用于还债了,名人山庄还欠着水电费。缺钱,是一个现实的情况。其实更缺的是人才,特别是管理人才,可他没钱去聘请。 “我常常思考,我是一个常人还是一个疯子?我得出一个结论:疯子有各种各样的疯法。”在中国,亿万富翁消失的速度如同他们出现的速度一样惊人,然而为了实践“环保经济学”而破产的可能只有邢诒前一个人。 “我就是要在富人当中做一个榜样。富人不能都成了《资本论》中描写的那样,一切为了金钱,为了利润,所有的快乐来自于钱财。这样的快乐观是不正确的。钱不是唯一的快乐源泉。”邢诒前愤愤地说,“可惜我的能力只够走一半……” 邢诒前拥有2000多亩的名人山庄50年的土地使用权。按照普通人的理解,山庄里的每一棵树都是他买来的,不少树价值数十万,都是他的财产,他随时都可以把它们变卖,从而再次成为一个富翁。但他不会,他也不能。 而在3.2万亩的名人山鸟类自然保护区,这里的每一棵原始树木、每一片灌木丛,产权都是“包产到户”,邢诒前虽然为保护这些绿色付出了太多,但却根本不拥有产权。8000多个自然保护区的村民昔日是热带雨林的破坏者,如今成了守护者。实际上,他们随时可能再次变成破坏者。 反思中,邢诒前发现自己做了政府应该做的事:他花钱让一棵棵树在原地生长,实质上是他向村民购买环保服务,他对于名人山鸟类自然保护区的每一笔投入,都是在提供名副其实的公共产品,他身体力行12年的环保行动更是一种公共服务。 邢诒前又在给海南省林业局写报告要钱了,这一次他希望政府也能来购买这些公共服务。同时,邢诒前还在筹备成立自然保护区网站、申请设立保护区保育基金会……他并不缺理念,也不缺行动的勇气。“我的需要只是钱。”邢诒前又吐了长长一口香烟。他说,每日每时每刻都生活在矛盾当中,每天都要吸三包烟来镇静神经。- 相关专题:新民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