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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最大的娱乐是玩扑克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7月12日04:25 中国青年报

  N0.5 这场四年一度的全球盛事笼罩了这个城市。一家餐馆进门处贴着标语:“我爱世界杯!”不少饭馆打着广告:“现场直播世界杯!”还有店家橱窗里贴出大幅的球星照。人们的话题离不开世界杯。各家报纸争着出版世界杯专刊。

  珠江岸边的酒吧街,悬挂起一串串小足球,江风吹动着一长串各国的小国旗。对岸,海珠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吧打出广告:“性感撩人的足球宝贝,狂热的说唱文化,炫目的街舞
足球。”

  跟陶辉们不同,在这里,人们以另一种方式享受世界杯的狂欢。

  这里,人头攒动,劲爆的音乐震耳欲聋,每一记低音都像在人的心脏上跺上一脚。7月1日晚,两台电视正直播英格兰对葡萄牙的四分之一决赛。电视下的小舞台上,身着迷你裙的足球宝贝风情万种。人们喝着三百多元一打的“英格兰队指定饮品”嘉士伯啤酒,以及两三百元一瓶的红酒,每张桌上点着红蜡烛。有人脸上画着英格兰或葡萄牙的国旗。人们塞满了通道,以至侍应们只能挤进挤出。

  一个歌手留一撇小胡子模仿张学友演唱。他扭动着身躯,大喊:“来,让我们发泄一下感觉!”台下人群里口哨声和尖叫声刺透了音乐。

  足球,美女,音乐,暧昧的灯光,还有酒精。一对年轻的情侣开始热烈地接吻。

  凌晨一点半,这里的电视中,英格兰队与葡萄牙队的点球大战开始了。劲爆的音乐暂时停息下来,人们都盯住了电视屏幕。

  “每次点球大战都那么残酷!”酒吧的DJ在麦克风里叫道。

  但这种残酷,坐在至尊国际夜总会对面马路上的人们感受不到了,因为大屏幕又准时关闭了。

  上半场比赛快要结束时,陶辉曾预言:“葡萄牙的小小罗肯定要进球,就他表现最出色。”但最终,他没有看到这样一幕:小小罗将足球捧到嘴边印了一吻,然后一脚将这粒点球送进了英格兰队的球门。

  这一晚,陶辉奢侈了一把,他花3元钱买了一瓶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边喝边看球,“给自己助助兴”。

  N0.6收音机带给大屏幕下的人们一个奇特的世界杯,一个图像与声音错位的世界杯。

  大屏幕上转播的是广东一家电视台播出的球赛,“普通话广播台”的直播与大屏幕上的转播并不同步,相差一二十秒。有时,画面上还没有射门,广播里已经进球了。

  但当地的粤语台与大屏幕同步。李晓峰是人群中不多几个能听懂当地粤语广播的人之一。这位来自湖南新宁县的33岁农民工,总是戴副耳机,双手抱膝,一个人垫着报纸坐在马路牙子上观看。

  他在百米外新建的海关大楼内做墙面油漆。世界杯刚开始,就遇上工期吃紧,老板要求加班,小组赛的前四场他都没看上。这让他有些懊恼。

  “你们没说你们要看世界杯吗?”记者问他。

  “说了,但他们还催着要交工。”“他们没问你们,为什么想看世界杯?”“没问。”

  如果没有世界杯,工地上的生活是单调的。“工地上最大的娱乐是玩扑克。”一位工友说。

  李晓峰的闲暇时间靠看报纸杂志来打发。每天看报纸要花四五十分钟,除了广告,基本上所有版面都看。他一年买两三百份报纸,每月看六七本从旧书摊上买来的旧杂志,看完后再到旧书摊去换,两本换一本。

  他从不读工地办公室里的报刊,因为“你进去他们好像看不起你一样”。

  随着世界杯拉开战幕,只要有可能,李晓峰就会按时坐到大屏幕下看球,一场都不舍得落下。并且,他也为此专门买了一只带耳机的收音机。

  但是李晓峰从大屏幕下回到他的工地后,却像水珠进了大海般“消失”了。记者到海关工地去找他,询问了10多位农民工,包括衣服沾满着油漆的油漆工人,却没人知道李晓峰是谁。

  甚至有一种可能,工地上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就像大屏幕下另一个球迷“眼镜”。

  “眼镜”在大屏幕斜对面的铂林国际公寓工地上当铁工,陶辉雨中打伞看世界杯被记者拍下的那天,据“眼镜”的工友王福利说,“眼镜”也打着伞在现场。但没过几天,“眼镜”便离开了工地,回了老家。同一工棚宿舍里一同干了近半年的几位铁工工友,没有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和姓名。

  他们只是叫他“眼镜”,只知道他是湖南人。

  事实上,这些工友在这里也只有一个代号。一位来自新疆克拉玛依的铁工聂艮盆被叫做“新疆”,来自贵州的铁工王前钢被叫做“贵州”,王福利则被叫做“山东”。

  “新疆,你看,这是法国队的亨利!”7月2日晚,王福利指着路过的一家小饭馆里正重播的比赛,招呼道。他似乎有些自得于自己能准确叫出球员的姓名。

  他们三人常一起到大屏幕下看球,住同一间工棚,却从不询问彼此的姓名。

  “我们从不相互打听对方的家庭、经历。”“贵州”说,“也没人感兴趣。”他在这个城市不下10个工地做过工。“工地就像舞厅一下,如果曲子好,那我们就多跳一曲,曲子不好,我们就换家舞厅接着跳。”

  黑瘦矮小的“贵州”就住在“眼镜”的下铺。他只知道,“眼镜”回老家前,有几次,一天干完两天的活,然后夜里看球直到凌晨5点才回工棚,白天再补觉。他并不清楚大屏幕关闭后,“眼镜”又在这个城市里哪个角落找到了看球的地方。

  用王福利的话说,在这个工地上,对球的了解,“眼镜”第一,他第二,其他人算不上球迷,就是看看热闹。“喜欢足球,必须有自己喜欢的球星,必须有一支自己喜欢的球队。”对于足球,他喜欢用“研究”这个词。

  那是2002年,

中国队在世界杯
预选赛
出线后,王福利亲眼看到青岛五四广场上球迷的狂欢,敲锣打鼓,歌声震天,“整个广场、青岛市都像沸腾了一样”。几个男孩爬上了10多米高的铁塔振臂高呼,对面一个女孩高喊着“跳下来!跳下来我就嫁给你!”

  “究竟是什么东西使这些人疯狂?”王福利说,“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有意识地研究起了足球。”

  除了当班,王福利也是一天不落地到大屏幕下看球。葡萄牙队将英格兰队淘汰出四强的比赛他就是在这里观看的,但等到四强开赛时,他却离开这个城市,去了广东顺德的一个工地。

  他们总在流动,常常不知道下一个工地在哪里。下雨那天跟陶辉一同打伞看球的老王,以及一位与他同岁的小伙儿,已经有好几场比赛没有出现在夜总会的大屏幕下了。

  N0.7 陶辉有一个奢侈的打算。他跟几个工友约好,等到决赛时,要到远一些的中华广场大屏幕看通宵转播的球赛。晚了可以花30多块钱打车回工地,还要买些酒助兴,费用大家分摊。他们甚至商量,也许可以找家酒吧的包间看球,一起承担费用。

  “你知道酒吧消费多高吗?”记者问他。他愣了一下,说:“不知道。”“如果人均花费100元,你能承受吗?”

  他想了想,最后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应该可以吧,看决赛可以。”“难得奢侈一下,四年才一次。”他又补充道。

  不过,这些计划要付诸实施,前提是7月7日,“老板”能把答应付清的拖欠工资发下来。即使工资发不下来,哪怕再发300元生活费也行。陶辉说,否则,“估计就看不上了,那就等下一届吧”。

  他有一个梦想:“等我有了钱,一定要去现场看一场球。”他希望中国能申办世界杯,这样,“去现场看球的费用会低得多。”

  陶辉没想到,世界杯决赛之前,他和工友们以这样一种方式争取到了被拖欠的工资。

  7月7日中午,“富力中心”工地上几十名工人在四川工人曾强的带领下,上街堵住了工地门口的马路。随后,这位皮肤黝黑、赤裸着上身、穿着大裤衩的矮个胖子,拨打了“110”报警电话。

  “是我报的警,我是让你们来帮我们解决工钱问题的。”曾强亮开嗓子,挥动着胳膊向警察呐喊,“我们干了活拿不到钱,没人管,温总理都说了,农民工的工资绝对不能拖欠。有困难,找巡警,巡警就是‘110’!”

  这位领头者把记者也叫到了现场,“你们来了就好。”他说。

  工人们这一招很快使建筑商坐上了谈判桌。曾强不停地给劳动部门打电话,当地劳动局答复是:当天休息,没人上班。“周五你们不上班,你们到底来不来人,我要告你们行政不作为!”曾强对着电话大吼。

  N0.8 曾强也是球迷。陶辉打着伞看球那天,曾强正在加班,只能在大楼里听着收音机里的球赛直播。他心中的偶像是罗纳尔多。2001年罗纳尔多伤愈复出,第一场便进了两个球,从此他喜欢上了罗纳尔多。“现在别人都叫他‘肥罗’,可对我来说,他就像情人一样,有缺点也好看。”

  只要有可能,他也跟陶辉一起,坐在大屏幕下,听着收音机观看比赛。他有200度近视,看大屏幕有些模糊,便花了8元钱在地摊上买了一副近视镜。最近,这个剃着光头的粗黑汉子时常歪歪地架着这副方框眼镜。

  但曾强不是普通工人。在这个工地200多名工人中,有38名是“我带来的人”。

  这位小包工头这样解释他带头“拦马路”的行为:“我要得罪了老板,大不了换个工作,可要得罪了工人,以后自己想带人单干,也没人愿意帮我干了。”

  “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他补充道。这位没有读完高中便从四川乐山来到广东打工的27岁年轻人,从工地上一名普通的铁工干起,攒下了七八万元钱,现在,他正准备着将这笔钱作为垫路资金,带着他的人到一个新工地去独立承包那里的铁工活,开始他的“老板”生涯。

  大约两个月前,他买了一瓶32元钱的红酒,给自己怀着身孕的妻子在珠江边过生日。“来,给你讲点浪漫的。”他说。他给她分析了这项“事业”的前景,“今年干完,我们就有十多万元存款啦。”妻子提议拿这笔钱回老家县城买套房子,开个小店卖花卖水果。

  “去你妈妈的水果篮子。”野心勃勃的曾强说。除了罗纳尔多,他的另一个偶像是

房地产商人赖军,“他就是从带几个人干起,越带越多。”

  N0.9 7月7日,工人与建筑商谈判结束,拿到了共70余万元工资。一部分工人拿到全部被拖欠的工资,另一部分人拿到了部分工资。曾强说,陶辉属于另一个老板手下,原本5000多元的工钱,他只领到了1000多元。

  “以后再想要回来,估计难了。”他皱了皱眉说。

  曾强、陶辉和其他两个球迷工友本来约好了,大家一起打车去中华广场的露天大屏幕看半决赛和决赛,车费和酒费大家均摊。

  但是,拿到工资的工人们迅速离开了这个工地,急着到下一个工地去挣钱。7月8日下午,在德国队和葡萄牙队争夺第三名的比赛开始之前,陶辉也带着妻女匆匆搬到了下一个工地。

  陶辉搬走时没跟曾强打招呼。工棚里,满地狼藉,陶辉那张加宽的床只剩下光光的床板,还有床头上一个装辣椒酱的空罐。

  “这就是工地,”胖子曾强摊了摊手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陶辉的新工地依旧在这个城市里。“城市不太好,太吵。也就是交通好。你要有50万,在城里算不了什么,可你在老家要有20万,人家都愿意听你的。城市的竞争太激烈了。”7月3日,陶辉坐在大屏幕下的马路牙子上接受采访时这样说。

  “可是我喜欢城市。”他的妻子插嘴说,“我不喜欢山区,这里看着舒服一点,连走路也舒服。”

  “可是你看别人舒服,别人看你不一定舒服。”陶辉笑着反驳。

  “这里能看到的人也多。”李向云接着说。

  “可是看得人多是多,真正接触的人并不多,能沟通的又有几个呢?”陶辉接着反驳。

  “那也不错啦!”李向云有些不高兴了,“总比山区好。”

  N0.10 曾强突然发现,7月9日凌晨,只剩他一个人看半决赛了。陶辉搬走了,另外两个球迷工友,一个回了老家,一个也搬去了新工地。这两场球赛,他们不知道会在哪里看。

  而他自己,也被老板派到另一个住宅工地,连夜加班赶工期。他心里惦记着半决赛,偷偷跑了出来。他进了一家洗脚房,本想奢侈一回,花25元钱边洗脚边看世界杯,可是,这里的一位女顾客正霸着电视看连续剧。

  不过,这天曾强获得了意外的惊喜。他在新工地附近发现了一个酒店的露天大排档,将电视投映到一块幕布上,并且接上了音响。虽然幕布比至尊国际夜总会的大屏幕要小得多,但却是曾强今年看的第一场有声的世界杯。

  他没有坐进排档里喝啤酒,只是坐在路边的树下,远远地看比赛。因为在洗脚房花了25元之后,他的钱包里当时只剩下15元钱了。

  但是7月10日凌晨,法国队与意大利队决赛时,他请记者坐进了排档,要了5瓶啤酒。他周到地招呼:“要不要吃点什么,点吧。”接着摇了摇钱包,说:“100块钱我还是消费得起的。”

  “两支球队都是防守进攻型,好看!”这个胖子光着黑黑的膀子,兴奋地说。

  点球大战中,法国队败北。他快乐得大吼起来。这是曾强希望的结果,因为此前法国队曾淘汰了他喜欢的巴西队。胖子说:“这下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他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伸出手来跟记者握了一握,总结似地说:“感谢你们陪我看了一场精彩的足球。”

  此时,天已微亮。四年一次的全球足球盛宴,随着电视画面中绚丽的焰火熄灭也已曲终人散。曾强着急着要赶回工地去。这一天,他要把在工棚里同住了许久的怀孕的妻子送回老家待产。工地上还要继续加班,有很多活等着他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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