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5名官员赴美实习感受:官员是职业而非权力 | |||||||||
---|---|---|---|---|---|---|---|---|---|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7月26日11:04 中国青年报 | |||||||||
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这都是一幅饶有意味的图景: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个省的副厅级干部,在省委组织部安排下,进入美利坚合众国两个州的州政府部门担任职务——省商务厅副厅长成为州经济发展厅的厅长助理,省政府法制办副主任成为州公共服务委员会的委员助理,省知识产权局助理巡视员成为州小企业发展中心的主任助理,省农业厅总农艺师和省农机局副局长则成为州农业厅的厅长助理。
根据四川省和美国方面达成的协议,刘欣、刘铁、肖军、赵世勇和罗晓东等5名中国官员,从2005年9月至2006年4月,分别在美国佐治亚州和明尼苏达州接受理论培训,并进入州政府部门“顶岗实习”。 中方所称“顶岗实习”,美方则称为“Job-shadow”,即“影子工作”。中国官员担任助理职务,像影子一样全程跟随厅长(委员、主任)参与各项工作,近距离体验美国政府的运行。 由会议说起 归国后,5名“影子”成为四川政坛关注的对象。7月14日,四川省委组织部在成都举行“四川省中青年干部赴美岗位实习情况报告会”,5人分别向参加会议的200余名省级各部门干部,讲述了“深入美国考察美国,跳出中国思考中国”的经历和感受。 报告会结束前,按照惯例,主持会议的领导应将5人的报告总结一番。但这次,省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的总结却言简意赅:刚才赵世勇同志说到了我们会议作风的问题,我们现在就改变一下。他们5位同志讲的,我都同意,就不再重复了。 赵世勇是四川省农业厅总农艺师,此次顶岗实习中担任明尼苏达州农业厅厅长助理。进入美国州政府之前,他本以为这里会议应该很少。然而他和厅长金·豪格森及副厅长佩里一起工作,“很多时间都是在各种各样的会议中度过的”。厅长一天最多开过5次会。 在赵世勇的印象中,每次会议效率都相当高:没有长篇大论,直奔核心问题,很少有大而无当的总结。 一次,副厅长佩里主持会议,研究提高本州养猪场空气质量问题。类似会议,赵世勇在国内也开过不少次。“至少得开半天吧。”他肯定地说。在国内,这样的会,往往先由主持者报告这一问题的宏观背景,再由相关部门汇报情况,然后是与会代表发言。最后,“我得作‘关键性’的总结”。 但佩里主持的会,仅用了半个小时。资源环境管理处处长先介绍本州养猪场空气质量现状和州议员、基层政府对此的看法,以及如何争取州议会经费支持等,然后与会专家发言。发言完毕,佩里说了两句感谢话。散会。 会后,赵世勇不解地问佩里:“为什么你不对会议作总结?”佩里回答:“既然我是负责此事的行政首长,对许多问题,在会前我已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开会只是验证我的看法是否正确而已。如果大家的看法与我一致,我就没必要再重复了。当然,如果见解不同,我们也会展开讨论。” 赵世勇也曾为厅长金·豪格森起草过会议发言稿。这位厅长明确要求,不要超过5页纸。 经历这样的会议多了,赵世勇开始反思以前包括自己在内习以为常的会议:相当程度上被套话、大话所充斥。“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很好的思路,中央领导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下面各级本应该领会后具体部署实施。可一级套一级的会,总要再把新农村建设的重大意义拿来重复地讲,形成很滑稽的一个局面:中央领导讲,乡里面一个农机员也要讲。” 美国不同。他说:“美国的很多事情,总体精神上,法律已经规定了;实施方案上,议会已经详尽讨论过了;至于平时的行政会议,就是具体落实,你去做就行了嘛,没那么多要说的。” 赵世勇在回国后的报告会上直言不讳说起了这种感触。让他高兴的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马上就采纳了”。 眼下,赵世勇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推行一种新的会风。接受记者采访的次日上午,他要主持一个关于农民工培训问题的会。他给将在会上发言的一位副厅长看讲稿,直接从20多页删到了7页。“不用再讲这件事的重大意义了,都搞了这么多年,有多重要,谁还不知道吗?” 要照以往,这个会怎么也得开半天。这次,“我明确告诉他们了,就安排在两个小时之内,必须开完。”赵世勇断然说。 说到会议,四川省政府法制办副主任刘铁也感触颇深。他“挂职”佐治亚州公共服务委员会。该委员会是佐治亚州对燃气、电力、通讯等公共事业进行强制管理的机构,有5个选举产生的委员,刘铁担任其中一个委员的助理。 刘铁也感到“美国会不少”,但大多是例会。“不像我们,动不动就临时通知有个会”。会议的效率很高,且时间严格固定。他常能见到从10时到11时10分、从11时30分到12时10分这样精确的会议安排。会前,要列出需要讨论事宜的清单,会议中完成一项就划掉一项。 刘铁“上岗”是从参加委员会的一次行政委员会议开始的。轮值主席没有任何开场套话,直接说,今天有哪几项议题。然后燃气部门开始发言,说目前有3家公司申请市场准入,第一家、第二家缺什么,让他们补了,第三家怀疑其资质有问题,正在调查。 汇报完毕,委员们都没接话,这让刘铁多少有点儿不习惯。根据他在国内当公务员的经验,汇报完工作,领导总要讲几句。“比如第三家资质有问题,领导总得说一句‘哦,那你们一定要严格把好关啊,不能随便批’一类的话。其实,人家那个部门的工作就是监管,不需要你说,他们也会按照规章把关。”刘铁说着,边笑边摇头,“咱们的领导总要指示几句,好显示是他在‘管’你。” 接下来另一个部门汇报,也是直奔主题。而在刘铁所熟悉的情境里,接着汇报的人一定会先“兜”几句,诸如“刚才某某同志说到了什么什么,我是深有同感啊……”然后才会进入正题,汇报本部门情况。 四川省商务厅副厅长刘欣在佐治亚州经济发展厅厅长助理任上,也碰到过纳闷的事。美国禽蛋协会在佐治亚州举办了一场大型博览会,该州经济发展厅协办。开幕式上,厅长、副厅长都没出席,而是由一名直接负责此事的普通职员代表经济发展厅发言。 刘欣在台下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挺重要的场合,你还不至少来个副厅级?这要搁我们那儿,绝对说你不重视双方的合作嘛。这关系,以后可就难处了。 后来他才弄明白,美国人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本方主办,厅长当然会出席。而既然是协办,就只应做协助的事,派直接经手此事的职员发言,最熟悉情况,也最得体。对方也遵循同样的逻辑,丝毫不会认为受到了怠慢。 采访刘欣是在直通他办公室的小会客室里。正说到这纳闷事,有人进到他的办公室,把他请过去。记者依稀听见,是让他准备下周到某市参加一个会议,而他颇有些为难地说:“可我主要是管外贸啊。”似乎他被安排出席的这个会议,与他的本职工作关系并不大,只是必须得有一名“副厅级”出席,轮到了他头上。 返回来,刘欣若有所感地说起迎来送往的“东方文化”。他所在商务厅面临的实情是,但凡遇到大型一点儿的会议,“必定全厅动员”。诸如到机场车站接送一类的事情,“每辆车上得有一个本厅的人吧”。否则,“人家就会说了,你不重视”。 但他在美国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样子:政府会议大多包给中介机构,政府工作人员很少参与会议的服务性工作。“所以啊,人家这儿就轻松了一大块儿,不会像我们的公务员整天这么忙”。 由历史说起 在明尼苏达州的一次农业博览会上,当地《中西部论坛报》记者采访了“顶岗”担任州农业厅厅长助理的四川省农机局副局长罗晓东。次日,这家报纸在头版刊出题为《中国访问者寻找他的国家农业的未来》的报道。 假如去掉标题中的“农业”二字,该报道的标题,与100年前欧洲一份报纸报道中国“出洋考察”先行者的标题,如出一辙。 1906年2月25日,德国著名汉学家福郎克在《科隆日报》上发表文章,题为《中国访问团学习外国的国家管理》。文中不仅介绍了清廷出洋考察大臣的情况,还全文翻译了光绪皇帝派大臣赴西洋东洋考察政治的上谕。该文特别强调:他们此次出洋是为了学习日本、美国和重要的欧洲国家的宪法、政治制度和经济体系。特别是有着极大的可能,将西方的宪法、政治制度和经济体系结合中国的情况移植到中国去。 此即晚清历史上影响颇广的大事件——五大臣出洋考察。也许只是时间上的巧合。100年后,同样是5名中国官员来到美国,学习行政运作。只不过,那次是中央大臣,着重考察美国议院;而这次是地方干部,直接体察州级政府行政。 晚清五大臣出洋考察最终收效甚微。后来的预备立宪和皇族内阁,也终将难撑大清王朝风雨飘摇的屋宇。 而当下,5名四川官员赴美顶岗实习,与他们的前辈相比,已有了更为丰厚的知识储藏和更为充分的心理准备。 刘欣,1961年出生,大学毕业后在四川省社科院工作9年,从事农村经济研究,后担任眉山县科技副县长、眉山市外经贸局局长。2002年参加全省公选,被录用为省商务厅副厅长。1992年,他曾赴美做访问学者。2002年,他参加干部培训在美国学习3个月。 刘铁,1965年出生,1989年从西南政法学院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四川省政府工作。2002年全年在香港地铁公司顶岗工作。 肖军,未能采访到。 赵世勇,1967年出生,从西南农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四川省农业厅,2003年获得四川农业大学博士学位,现出任总农艺师。他曾在美国、日本、菲律宾等国培训和工作。 罗晓东,1971年出生,重庆大学电机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德阳市东方锅炉厂,后担任团德阳市委书记。2002年参加全省公选,被录用为省农机局副局长。同年,他参加干部培训在美国学习3个月。 然而此番他们出国“顶岗实习”并非没有压力。临行前,消息经媒体披露后,网上曾出现过不少质疑声:“借口而已,政治和法律体系都不相同,国情更不一样,能借回什么呢?”“真正把家门口的事整理好了,民心定了……就不错了。”“晕!为了出国玩玩,什么办法也想得出,真是服了U!” 大半年过去了,如今5人已完成在美国的顶岗实习回到国内,刘铁却还记得当时网上的质疑。他仍旧有些无奈地摇着头对记者说:“没办法,网络就是这样的嘛。”他承认,各界的评论给他们造成了一些压力,不过这种压力也促使他们在实习过程中进行更深入的比较和思考,以求确有实效。 刘铁坦率地告诉记者,他在美国政府中没有类似中国“官场”的感觉。他很欣赏美国政府工作人员的一句惯用表达:“I'm working for”政府,或者“I'm working for”某某部门(我为政府工作,我为某某部门工作)。“中国的公务员体制,强调编制和级别,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其中包含着一种权力本位意识——我是某一级的官,我在行使权力。这样就会形成‘官场’,形成各种所谓的‘潜规则’。” 与中国同行相比,美国人更多地将自己政府官员的角色看作一个工作岗位,政府雇佣我在这个岗位上工作,我只需要也只能按照法律对这个岗位的描述来工作。虽然美国公职人员的稳定性也要比其他行业高,但这毕竟不是一个封闭的体系,而只是一种职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和公司里的一个岗位区别不大。 一次,赵世勇随明尼苏达州农业厅厅长参加一个生物技术方面的会议。他们去晚了,厅长一进会场就“自觉”地站到角落里,会议继续,并没有农业厅的下属来为领导张罗座位。轮到厅长发言,他从角落里走上台,讲完后又回到了角落。 这让赵世勇心生感慨:“这要在国内,人家领导是有级别的啊,无论什么时候,总得在主席台中央给安排个位置吧。” 更让他诧异的是,农业厅厅长和市场处处长一同出差考察,各订各的宾馆,各打理各的事情。“处长根本不管厅长”。后来赵世勇逐渐理解了“人家这下属是怎么当的”:你是雇佣我的上级,“I’m working for you”,那我把职责范围以内的工作干好就是对你最大的负责。至于鞍前马后的事,并不是我的职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