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效果”在解释方面具有相当大的“发散空间”。一项裁决将涉及到几千万国家资产缩水时，谁还敢作出这样的
裁决？
□张卫平(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电话门”案件发生在意大利，没有发生中在中国。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的四大豪门
：尤文图斯、AC米兰、佛罗伦
萨和拉齐奥，因“电话门”事件而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制裁。根据特别体育法庭的一审裁决，尤文图斯、佛罗伦萨和拉齐奥3支
球队均被降为乙级，并根据不同情形分别事先扣除这些球队在新联赛的积分——尤文图斯将带着负30分参加比赛，佛罗伦萨
负12分，拉齐奥负7分，AC米兰虽依然留在甲级，但也要扣除15分，并取消新联赛冠军赛资格。这些过去战绩辉煌的王
牌球队都有着大量的铁杆球迷，对球队的处罚无疑会激起这些球迷的强烈不满，已有大量球迷拥上街头抗议示威，要求取消和
改变裁决结果。
制裁对社会的影响当然还不止是对球迷，还波及到市场，作为上市公司俱乐部的尤文图斯的股票据说大跌了30%以
上，使得尤文图斯的市值大幅缩水，对股民的影响自然是灾难性的。虽然四大俱乐部都已经提出了上诉，声称处罚太重，尤文
图斯俱乐部的律师就称取消其2005年·2006年联赛冠军是错误的，没有证据表明这次联赛中尤文图斯有违法操控比赛
的行为。但据报道，上诉法庭的法官已经指明，他们将根据一审法庭的事实作出裁决结果，估计不会有大的改变。最终裁决将
在7月25日作出。
笔者感兴趣的不是裁决本身，而是裁决与社会影响的关系。因为虽然裁决总是在前，社会影响在后，虽然裁决是根据
已经发生的事实作出，已经发生的事实是裁决的依据，法官也是根据这些发生的事实适用法律，但法官完全不考虑后发的社会
影响也是不可能的。我想看到的是，这些法官是如何面对这些社会影响的？法官不可能不知道社会影响的存在，因为案件受理
之前，尤文图斯的股票已经开始下跌。
在这一幕意大利“歌剧”还没有拉上大幕之时，就让我们把场景移转到中国。假设这一事件已被我国人民法院受理，
也同样作出了一审裁决，可以想像，由于人口比例的原因，我国有更多的球迷对人民法院的这一处罚提出了抗议，球迷们在网
上纷纷发贴要求法院从轻或取消处罚，甚至有球迷在体育总局和法院门口示威。当然也许因为我国球迷的理性，这些事情不会
发生。即使发生，我们也可以要求有关单位做好球迷们的工作，呼吁球迷理性对待。但如果俱乐部作为上市公司，在案件一审
受理后，其市值原来很高的股票开始大跌，一审法院应当如何处理呢？(我们已经否定法院为了避免尴尬而经常使用的杀手锏
——“不属于法院管辖”)。当然我们可以说，依法办案，依法裁决，股票下跌那也是俱乐部咎由自取，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法院还会对违法的上市公司进行制裁吗？三大诉讼法都明确地写着“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但问题并不那么简单，
实务部门的人经常指出学者考虑问题简单化，其理由大概就在于此。在实践中，“社会影响”是一个法院和法官，尤其是法院
的院长必须考虑的因素，甚至是首先考虑的因素，尤其是在中国。我们经常听到的说法是，“既要考虑法律效果，又要考虑社
会效果”，“两个效果并重”。尤其是上市的俱乐部是国营企业时，问题就更不一样了，一方面是大量球迷的不满情绪，反映
了民意；另一方面是国有资产的大量缩水，涉及到国情。作为一个国家的法院、人民法院的法官能够下得了这个手吗？从以往
的情形来看，下得了手的时候不多，面对大量国营上市公司，我们的制裁者在心理和感情上难以过得了这一关。
我是坚决反对“公款足球”的。从现在人们的议论来看，所谓“公款足球”，大体上是指由国营企业投资的足球俱乐
部，即所谓由“公款养足球”。人们纷纷指出公款足球的危害和“罪状”：无效投资、烧钱、管理无能、差别对待、足球腐败
等等。从司法角度，从我的专业考虑，我也赞成国企退出足球领域，而且是越快越好。当下的中国，足球俱乐部和球队还没有
成为赚钱的工具，足球丑闻对上市公司还没有多大的影响，一旦足球对上市公司的利益有了更大的影响，而不仅仅是一种广告
时，面对作为国营企业的足球俱乐部，考虑到国家资产，考虑几百万球迷的情绪，也就说是考虑到巨大的消极“社会效果”，
我们还能坚持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吗？
要知道在司法处理上，不同主体的平等性在理论上还是存在的，但实际上却是有疑问的，甚至可以说不平等是一种事
实存在，尽管未必能够绝对化。正是因为在我国，资产性质与裁判机构性质的这种内在联系，导致司法机关的“自我手术”，
干预的主体也就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干预也就有了正当性。一旦发生电话门事件，俱乐部还不把各种关系全部找遍，从体育总
局到国资委，理由非常充分——为了国有资产。我相信，在民商事案件的实践中，上级给法院的条子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出于对
国有资产的“负责任的考虑”。一旦关系人指出，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考虑国有资产流失这一“公益性”问题时，裁决的根据
就已经在发生变化了，主体的平等性也已经不复存在。而这样一来，司法的权威性又将再一次受到打击。因此，“公款足球”
应当退出。国有资产不仅应当从足球领域中退出，恐怕还需要从其他竞争领域中退出。否则，作为现时的法院，在裁决所涉及
的纠纷时难以做到法律至上，难负司法者之名。足球是圆的，但有时也应当是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