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善真：从教30年头一回流泪

　　2006年10月19日，中国女子体操队首获世界锦标赛团体冠军，实现了数代体操人长达53年的夙愿。

　　体操团体金牌向来是一个国家体操运动项目整体水平的最好体现。53年来，有无数体操教练带领女队冲击这个高度 ，但最终今天在陆善真手中实现。

　　作为女队的教练组长，陆善真已经默默耕耘了快30年……

　　本刊记者韩春丽

　　“平庸”的技巧运动员成了体操教练

　　记者：陆指导，首先祝贺您带领女队取得53年来的突破，姑娘们的表现堪称完美，技压群芳，实在了不起。

　　陆善真：谢谢，其实，我只是比别人稍微幸运了一些。

　　记者：单单是幸运吗？

　　陆善真：人家不是都说要多做善事，我善待事业善待队员，有这个爱心自然会得到更多的好报。

　　记者：您的名字里就嵌着一个“善”字，但您觉得这是善心还是一种职业操守？

　　陆善真：这种善心既是对事业的一种执著，更是对运动员和他们的父母的一种责任。大家知道，搞体操很大程度上， 是青春饭。队员们为此失去很多，他们的父母也失去了很多，最起码从很早，他们就失去了跟孩子们在一起的天伦之乐。所以 ，每次见到队员的父母，见他们千恩万谢的，我都会说：真正应该表示感谢的是我们。不管你的孩子出没出成绩，单凭你把孩 子送来练体操，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全身心地为你们付出。

　　记者：您对家长的理解对孩子的爱护溢于言表，您的这种热爱，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吗？

　　陆善真：我17岁时做技巧运动员，考体操没有被选上，我不具备优秀运动员的那种出色体能。我家本是书香门第， 但我父亲在文革中受冲击，加之那时候读书也不正规，我经常跑到家附近的杭州少年体校去玩儿，真正进体校其实是为逃避上 山下乡。干体育并不是我很喜欢的事情，我感觉我做运动员很平庸，我唯一出众之处是爱思考。

　　但我只做了三年运动员，我们队就因故被解散了。第二年，浙江体操队缺人手，我被招进女队做教练。

　　记者：技巧跟体操是两回事吧？您不懂体操，倒成了体操教练？

　　陆善真：开始不懂体操，只能看那些老教练怎么教，就跟着边学边教。但体操与技巧还是有某些相通的，我当运动员 时练的是双人技巧，需要一个托一个接，我的托接能力很好。而体操运动员最需要的就是托接保护，所以说，我当教练的看家 本领就是从对运动员的手上保护功夫开始的。

　　其实，开始我并没真正融入这一行，只是当做一份工作而已。我曾经想去考上海体院，都报名了，我是初中毕业，当 时在运动队里算文化水平很高的，考学应该很轻松。但父亲不同意，结果没读成大学。

　　记者：后来怎么就喜欢上了体操呢？

　　陆善真：1980年，我带队员去参加全国体操少年比赛，虽然是第一次参赛感觉稀里糊涂的，但却几乎拿到了所有 冠军——夺冠的成就感，让我从此喜欢上了体操。

　　因为成绩突出，1983年我被选调到国家女队做教练。

　　2004年奥运会低谷时曾想过退役

　　记者：这么多年，男队取得了非常辉煌的成绩，相对而言，女队就要差一些，可不可以说您一直处在一种强大的阴影 下？对此您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呢？

　　陆善真：我们女队也取得了很多成绩，培养了很多世界冠军，像陆莉、刘璇等，只不过都是个人的，团体这么多年一 直没有突破。就一个团队而言，团体金牌的含金量最高，所以这么些年，我们一直希望团体冠军能够在我们这一代教练手中实 现，不要再留给下一代。

　　记者：您没觉得自己处于弱势？

　　陆善真：我只感到，自身的起点很低，我做运动员很平庸，无法跟那些优秀运动员、世界冠军相比，他们从教后可能 马上就当主教练了，而我只能慢慢地爬。因此，领导的支持对我也无比重要。

　　记者：您从那么低的起点做到今天的成就，且这么多年甘于默默无闻地辛勤耕耘，更加令人佩服。

　　陆善真：无论起点高低，每个教练员都希望自己主管的队伍能够走在世界最前列。我充分认识到，有许多不尽如人意 的东西，我一个小教练没有能耐去改变，我也不奢望去改变。但是有一点我可以做到：我手上的队员，我一定把她练得最好， 最出色。

　　记者：您的心态如此之好，可我很想找一个您比较难受的时候。(坏笑)

　　陆善真：最难受的就是2004年奥运会。不知道那几天在奥运赛场上是怎么度过的。总体是，运动员上去就掉下来 。整个队伍一败涂地。

　　那时候甚至想，奥运会完了就结束教练生涯。

　　记者：是什么又点燃了您的希望之火？

　　陆善真：是奥运会之后体操中心的改革。改革让分工更明确，每个教练员手上都有自己的运动员，任务明确了，大家 对自己的运动员更负责了，也敢于去抓，敢于去试，敢于去创新，每个教练员都可以把自己教学的特点充分发挥出来，教练员 的积极性全部被调动起来了。

　　改革让教练看到了希望，也让队员看到了希望。完全改成竞争中选队员，只要技术过硬，谁都有参加重大比赛的机会 ，小队员们争先恐后比着练，体操馆整天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经过这场非常到位的改革，经过两年“卧薪尝胆，从负开始”的历练，终于赢得本次比赛男女队全面开花的景象。

　　性格温和但喜欢调皮的孩子

　　记者：您这么温和，是不是跟一直带女队有关？

　　陆善真：也有关系，在一起时间长了，气质会慢慢融合；当然，还有爱心会改变一个人的个性。

　　记者：不过，据说性格温和的您，喜欢调皮的孩子？

　　陆善真：教练员多数喜欢听话的孩子，喜欢树立教练说一不二的权威，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出成绩。我不这样认为，这 么多年，我带过很多运动员，各种性格的都有，但从来没有哪种性格的运动员没有练出来。我觉得应该保护运动员的个性。比 如说，调皮的运动员，敢于跟教练员顶嘴、吵架的运动员……

　　记者：有运动员跟您吵过？

　　陆善真：有啊，很多人，包括刘璇、张楠，都和我们顶嘴吵过。假如她觉得教练今天的计划安排上有问题，训练她就 不投入，甚至不练，你若批评她，她干脆走了。

　　记者：她还可以走了？

　　陆善真：对呀。我带过的最调皮的队员是北京的奎媛媛，她是我国第一个自由体操世界冠军。她性格特别犟，你要是 说错了，她不练就走了。甚至有一次，她跑到外面一个朋友家里去了。

　　记者：当时您生气吗？

　　陆善真：当然也生气了。但我很快就会意识到，她们是孩子，很多东西还不懂。火气便降下来，就会想，我干吗要跟 这些孩子一争高低，非要她向我承认错误？

　　记者：您的意思是像奎媛媛如此之后不需要回来向您承认错误？

　　陆善真：如果这种情况下再让她回来，那不是矛盾更加剧了吗？只能通过做工作让她先回来，等矛盾缓和后，再找她 。也并不是鼓励她们敢于在训练课上跟教练顶嘴，而是从正面去教育她们，在训练课上，有问题要跟教练主动沟通、反映，但 是，当教练决定以后，必须无条件服从。执行过程中有什么问题，再不断探讨。

　　记者：这样会不会让队员觉得教练好欺负？

　　陆善真：可能有人会觉得这个教练管理软弱，但是如果从积极方面去看，就会觉得这是这个运动员的优点，她敢于找 教练教学上的问题，首先表明她有思考，教练员再有经验也不可能每天的计划都那么合理；其次，这种运动员往往关键时刻能 够处理随时可能发生的事件。比赛场上的自控能力，很大程度上，是在平时的这些小事情上慢慢学会的。我们练了半天，最终 目的不就是要在比赛场上去表现吗？是要达到这个目的，而不是教练的所谓权威。

　　记者：您总是从积极的方面来看运动员？

　　陆善真：作为教练员必须多从积极方面来看运动员。假如从消极方面去看，就会认定这个运动员调皮不听话，一无是 处。可能这个运动员因此就被废了。

　　所以首先要保护个性，并因势利导，相信比较有个性的人走向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临阵果断换将金牌背后有故事

　　记者：世锦赛后，媒体都在宣传同一个细节，就是您临阵换下了李娅。

　　陆善真：李娅这次带去了好几个高难度动作，赛前本来对她寄予厚望。但因为第一场团体预赛她没比好，就不想在团 体决赛中拼了。

　　记者：具体是怎样的情形？

　　陆善真：决赛马上开始了，但看李娅一副要放弃的架式，我于是对她说，你行不行干脆点儿。她犹豫半天说没有信心 。

　　我当即果断地说：换庞盼盼。实际上，李娅的水平要比盼盼高得多，而且盼盼年轻刚参加比赛没有经验。但当时我想 ，哪怕失败了，也要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绝不能像李娅这样罩在阴影中。实践证明，我们换上去的小将盼盼顶住了，成功 了。

　　记者：临阵指挥除了果断，您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高招？

　　陆善真：程菲这次取得了跳马冠军。比赛时按照我们预先的设计，程菲必须要以预赛第一的成绩进入决赛，决赛时她 就会最后一个上场，就能掌握主动权。程菲果然做到了。决赛时，在她之前上场的朝鲜选手做“程菲跳”失败了，我于是要求 程菲减难度，转体900°改为720°，这样做一是求稳，二是向世界说明，我们减了难度，仍然是世界冠军。

　　程菲的自由体操，赛前我们设计了两个方案，第一方案相对轻松，成功的把握也大，第二方案是她最难的一套动作。 比赛时，到前四个运动员做完了，我都对程菲说用第一方案。但第五个美国运动员得了15.55分，已经超过了程菲预赛第 一名的成绩。美国女队是世界强队，但到自由体操最后一项了，还没拿到一块金牌，从当时裁判的导向和心理来看，可能会偏 向美国队，所以，她的分打得很高。针对现实，我于是改变策略对程菲说，用全部难度！程菲用高、稳、美、难，征服了裁判 。

　　记者：看来赛场上除了队员们比技术，拼心理，教练们也在斗智斗勇，玩儿心理战。

　　陆善真：这次我们就是靠巧妙布阵，先在心理上打败了美国队。在赛前的整个训练中，只有中国队保持了每次课都“ 做套”(套，是指全部动作，全部难度)，因为强度高，不是每个队都敢这么做的。

　　我们刚好和美国队住在同一个酒店。美国队习惯每天到酒吧去打

　　事实上，我们并没有达到整体最鼎盛的时期，只不过我们每个项目都有一个很出色的运动员。在赛前，每个队都有一 次在正式比赛场地训练的机会，是给所有的外国队和所有的裁判看的。这次训练时，我们把最差的都隐蔽起来了，只让最好的 在练，比如跳马只是程菲一个人在跳，其他人根本不参加。

　　其实跳马，除了程菲再没有人了。我们知道自己很薄，但想法儿掩盖住了。当然我们后面还有很多小队员，我们还有 补充上升的空间。

　　记者：心理问题一直是体操队的老大难问题，此次比赛，12人次没有一个掉下器械，这种从来没有过的稳，是说明 我们的心理问题已经解决了，还是碰巧好运？

　　陆善真：今年整个训练指导思想上有个很大的变化，打破了以往比得少，练得多的情景。女队今年比得最多。以前多 年，我们的观念就是要多练，认为赛多了会影响运动员的状态调节。但这一次，直到去丹麦比赛前一个多星期，我们还参加了 全国比赛，女队全去了。我当时心里也挺矛盾，万一这次比赛，我们的优秀队员受伤了，是我决策上的问题，这是最怕的；或 者万一我们比得一塌糊涂，对她们的自信心会有影响。但最后我想，为了2008年，哪怕是失败，也要积累一点经验，也要 这么做。

　　这种以赛促练，赛练结合的方针，使队员在大赛临阵时的心理逐渐硬朗起来。

　　30年里第一次流泪

　　记者：获得女团冠军您是不是特别高兴？

　　陆善真：那当然，算我教练生涯中最高兴的一次。既高兴多少代的夙愿在我们这代教练手中实现，又高兴我们有更多 的队员成了世界冠军。

　　记者：像您这么温和的人，表达高兴的极端方式会怎样呢？

　　陆善真：没有极端表现，可能那次现场接受央视的记者采访，是我最激动的表现了，其他就没有了。

　　记者：晚上没有睡不着觉？

　　陆善真：我们住在海边，推开门就是大海。比赛前我们曾相约，如果这次拿了冠军，回来就都去裸泳(笑)。但真正 拿下冠军，全都没了勇气。另外，高兴之后马上知道，后面还有很多重要的比赛。团体才是比赛的第一个金牌。

　　记者：您自始至终没流过泪？

　　陆善真：在比赛地我还是控制住了。但回国后当天整个体操队就去天津附近的训练基地作总结。原来我一直认为，队 员还都是孩子，她们可能说不出那么深的感情来，结果那天总结，她们把赛前对自己的把握、赛场上所碰到的困难，包括她被 换下去了，她被换上来了，她是怎么想的，她是怎么做的——全讲出来了。

　　每个队员讲着讲着就哭了——听着这些意料之外的话语，我的眼泪情不自禁随着她们也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我感 动啊，这些孩子少小离开父母亲人，多不容易。都说我们教练员伟大、领导伟大，但是，没有运动员和我们很好地配合，哪里 来的成绩？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