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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 风筝:罗兰·巴特和灰烬计划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1月05日14:54 南方人物周刊
吴亮 对上海,我曾经写下过许多和我并不相关的文字。一座舞台般的空城,街上阒无一人,房子陌生。我梦中看到的上海永远如此。的确有点刻意,连潜意识也中了毒。1998年写《老上海》,最先是图片诱发了我,观察、援引、讽喻紧随其后。我在图片里倘佯,竭力修改梦中所见。那时候,许多人迷上了“上海考古学”。我觉得我有必要同他们划清界线。一年以后,我在《地图与肖像》中徒劳地辩解道:我写上海,“不是出自热爱,或不合时宜的怀旧情调,而是因为不相干。‘不相干’,这虽为冷冰冰的词,却也不失其魅惑……那些与我无关的片断,一遍一遍地,在无聊时分被反复默写,并不全记载到纸上。其实我并不迷恋本城,它一成不变,总是‘在那儿’,同时又即生即灭,不易捕获。我迷恋的只是‘此在’,它一边涌现,一边丧失,刚才还在,转眼无影无踪。还有,我对迷恋的迷恋,已经病入膏肓,就像一个自恋者,到处看到自己的投影,无可救药了。‘存在即被感知’,许多作家信奉这句话,他们不明白,写作本质上是一种遗忘的治疗过程,因为他们梦想克服的就是遗忘。而遗忘的致命之处,正在于记忆注定要随着‘此在’的沦丧而一同流逝。在遗忘中,或在对遗忘即至的预感中,他们用词语去描摹刚刚经临的世事万象和生活历程,希望把它们从永久的沉睡里唤醒,就像身边的照相本,可以随时拿出来翻阅。为了避免‘此在’陷于万劫不复的深渊,以及由此引发的绝望与伤恸,写作就成为一种最好的纪念……在本城,怀旧已蔚然成风,仿佛是人人皆可参加的考古,又像是千年庆典前夕的一幕伤感剧,它的主题叫‘缱绻’。” 一年一度,艺术博览会如期而至。高波的个展《失梦人》在视平线画廊开幕。又是一个与梦有关的主题。夜幕再次降临。雨不停地下,计程车从紫云西路出来,缓缓穿过虹桥路。关于汽车喇叭和雨伞的变奏曲。在路上。闪过两个人的名字:凯鲁亚克与张恩利。他们的主题是“路”。前几天刚去了一趟莫干山路张恩利的工作室。次日,我在给恩利的短信中说:“很高兴你的画能出现在我的书的封面上,命中注定!看到你的大空间、帘幕、墙和道路我心跳不已!”刮水器在前窗玻璃刮出两道彩虹,左一下右一下。后来我们从恩利工作室出来,经过水塔和裸露的水泥楼梯,去半度酒巴喝啤酒。那天下午大雨如注,天棚玻璃往下滴水,滴到桌子上。酒巴里有一个女孩坐在角落上网,我一直没看清她的脸蛋。湿漉漉的空气里飘浮着爆玉米花的香味……徐家汇天主教堂到了,对,向右拐弯,停车,“天天渔港”,四个霓虹灯大字赫然在目。饭天天要吃,礼拜却只需七天一做。天主教堂在黑暗里蛰伏。黑暗才是力量。 饭桌上,见到程德培、张文中、孙甘露、陈村和吴斐。程德培酒兴谈兴俱佳,众人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德培带头回忆80年代:“你忘了许多重要人物!你的80年代写得不好。”是是,那是随手写的,我喏喏答道。“风筝再漂亮,结果不是潍坊的。”你是说我?“就说你呢!”德培来劲了,“说你像罗兰·巴特吧,你没有罗兰·巴特的根基。”啊,别这么要求我,求求你老兄!我为什么要成为风筝呢,为什么要把绳子的另一头交给某位工匠,哪怕他是潍坊人?我为什么不能做一只鸟,我又不是一根柱子,我要根基干什么用?罗兰·巴特的根基在哪儿,巴黎高师还是巴黎大街,德培请你告诉我……别再提我的80年代,看我的90年代吧!我们在维也纳厅门口握别。维也纳厅,名字起得好,不避俗,俗到底,新拿来主义,非常小儿科,非常上海,非常且介亭。 唉,我老是跑题。五天前的计划是先写洪磊与上海的故事,题目都起好了:《苏州园林,年谱,食面者与小事物的哲学》……计划不如变化,叶芳打来电话,讨论《文化的敌意》的出版合同、封面设计和最快出版时间。我决意用恩利的一幅画,放在我这本书的封面上:黑夜之下,白雪之上,一条道路笔直地伸向地平线……在恩利的工作室,我们站在“大帘幕”前合影,我说:这画下个月要去苏黎士,可能此生我再也见不到它了。恩利说:可能吧。我说:我月底再来你这儿一趟,在它们旁边坐半天。恩利说 :好的。 1997年,我在一篇题为《每时每刻》的文章中曾经这样解释“道路”一词:“真理绝非是隐藏在道路尽头的一个神秘处所,而是道路本身……真理是随时敞开的,它昼夜敞开在我们脚下和道路两旁。真理不仅仅是阳光和飓风,真理还是我们脚下的泥泞和道路两旁的尘土。”话题是大了点,谁不爱听可以跳过去。 “小事物的哲学”只好留待以后说了,先埋下一点儿伏笔。我的《文化的敌意》全是“大话题”,大话题不等于“大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大话,“保护个人,国家有责”是大话题,依此类推。关于这本书的幕后情况,哦,很简单……它源于我1990年代的逃避,以及对逃避正当性的哲学解释。一本迟到的书。直到去年,2005年我才获得充足空闲。没有任何人逼迫我写这本书。它貌似面对许多时代和社会的大问题,其实试图解决的只是“个人生活方式必须找到一个正当理由”的小问题。“时代”和“社会”这两个词听上去总是那么浩浩荡荡不可一世,它们好像是一对有生命、有意志和有计划的超人主体,让所有渺小的个人自惭形秽,只有超凡领袖能够代表时代和社会,当然这全是弥天大谎……那天晚上我们从半度酒巴出来,荡到澳门路夏面馆吃饭。薛松的胆囊终于切除了,他和张恩利一样成了无胆英雄。我们喝加饭酒,一杯接一杯。我对薛松说,我想在你的画廊搞一个派对,以我向90年代认识的画家们赠书的名义。好啊,薛松一口答应,明年1月16号是画廊年庆,曲丰国赶上四十大寿也想在这天开个展,一起玩吧! 有一个小小的计划我还没对薛松说:2007年1月16日晚上,我将在雅巢画廊烧掉我的一本《文化的敌意》,把灰烬装入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郑重其事地赠送给薛松。只是一条关于模仿薛松的花絮,一次对哈姆雷特的反讽:书永恒,还是书的灰烬永恒,这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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