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我不是知识分子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4月09日17:19 新世纪周刊

  我从来就这么写,就这么说话,得到回馈,我才知道这就算痛快—我猜可能是大家太不痛快、太不犀利了吧

  本刊记者/姜弘

  新世纪:1月的时候,你把博客关了,

  希望大家“少上网,多读书”,当时为什么开博,怎么又把它给关了?

  陈丹青:开博纯属偶然。2005年12月,新浪过去采访过我的一个编辑说,我有张照片忘她那儿了,送来还给我。当时陈逸飞去世不久,我刚刚跟上海一群师友集体画了一次画,重温30年前单纯的乐趣。之后出了本画册,我当然要写些东西,但没个地方发表,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师友。我正说这事,她就说“我帮你挂到博客上去吧”。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博客,这方面我很无知。第二天我就忘了这事。过了一段时间她问我:“怎么还不更新啊?”这样我才大约知道什么叫博客。

  很被动、很偶然的情况,我开起博客来。当然会觉得很好玩,会有那么多留言。可是我做事太认真,觉得有点像开了专栏,总得隔三岔五去弄弄,不然过意不去,实际上我又很忙,当时还没离开学校。所以开了三个月时,我就向网友说只办一年就停。到去年12月,满一年了。大家挽留,我不好意思,就拖到今年元月。1月31号正式关博了。事情就是这样,并没特别的原因。

  退步:以进为退?

  新世纪:你的新著叫《退步集续编》,这个“退步”能不能理解成“以退为进”呢?

  陈丹青:当时取名《退步集》,是因为这么杂乱的一本书我想不出名字。我在序言里写过,有个学生在我讲演的时候递了个条子上来,说你这样讲来讲去会退步的。他说得很好,我就拿过来作了书名。然后就引起说法了:你到底什么意思?退步?进步?以退为进?

  我有时候讲些两可的话,并不是敲定这个词语的意思。我是要把意思开放,既不是在说退步,也不是在说进步。当然你也可以说“以退为进”或其他什么意思,但我没有要“进”到哪里去,所以也谈不上“以退为进”。进又怎样?退又怎样?

  我说我“退步”,有一部分意思是真的。从本行说,我是退步了,我没怎么画画了。也有讽刺的意思:都说进步了——城市建设啊、教育啊—我看问题太多。但那都不能理解为“退步”的意思。你要硬盯着这句话琢磨,话就被说死了。我本来想把意思说活,别把它说死。

  新世纪:《续编》的体例和《退步集》有什么不同吗?

  陈丹青:跟上次差不多,有访谈,也有杂稿。专稿比上一本多。我一直说:我不是学者,也不是专家,我写东西都是媒体要我写的,或者哪个地方邀请我去讲演。所以访谈、讲演、发言成了我的写作方式。我不是职业写手,全都是像你今天这样,有个什么话题,要我聊聊,我就写起来。

  但跟上一本比,这次有几篇文章针对性强些。比如说三篇关于文艺复兴的,三篇关于鲁迅的,还有我推荐木心先生的。再有两篇是关于教育问题的,我给一位专家的书写序—类似这样的专题稿件,试图说得深一些,比上一本多。

  但是上一本书出版后的焦点,全都是关注我的“请辞”,这个事件变成《退步集》老被提到的原因。实际上“请辞”只是最后一部分专辑的一小块。整本书谈的人文艺术,反而被忽略了。

  希望这次不至于这样。没有任何“事件”伴随这本书。

  新世纪:从网上看到一些反映,大家喜欢你的《退步集》,是觉得你有些话说得特别痛快,针砭时弊,包括对中国人文现状的批评都是特别地淋漓尽致。

  陈丹青:说实话,我写的时候一点也没意识到痛快。我从来就这么写,就这么说话,得到回馈,我才知道这就算痛快—我猜可能是大家太不痛快、太不犀利了吧?我也才知道原来我就这副德行!

  我其实也有顾虑啊,很多话是曲说的,绝对是曲说的。而且我非常注意文章要懂得进退。一件事不要说死,不要主见太强,要考虑各个维度,尽量不要说过——以我可怜的知识,以我对事情的判断,你仔细看,我都留着余地的,都准备好哪个意思说错了,有人会来反驳我:你错了。美国教会我:你说话,只是你的想法,你一个人的想法。没有人能假定他说的话都是正确。我期待更多的想法、交流、回馈。

  但现在不太可能。一个良性的对话空间,现在不太可能;有呼应、有争论,都不太可能。所以变成我呱呱呱在那里瞎讲。

  公共空间与知识分子

  新世纪:以一个良性的公共空间为标准,我们最缺少的是什么呢?

  陈丹青:应该严肃思考、应该充分表达的这么一个知识群体,目前都不太能够痛快说话,或只能绕着弯子说话。同时,市场经济起来了,媒体起来了,到处需要稿子,言论景观似乎显得越来越大……于是形成悖论:舞台越来越大,可是演员很少,剧本很少,尤其不能放开来演。譬如教育问题,那么多媒体涌上来关注,我忽然发现此前可能真的不太有人出来叫骂,就显得是我在那儿乱叫。大家就觉得,好啊,这家伙不错。

  其实像我这德性,在西方太最起码了,根本不稀罕,可是在咱这儿愣成了稀罕。

  新世纪:谈到空间问题,那互联网呢?

  陈丹青:互联网当然是决定性的改变:在传统媒体外拓展一大片空间。但不要误解这就是真的言说空间——正剧不能演,只能弄点滑稽戏。它给你造成误解,以为挺热闹,其实不是这样的,真正的言说空间不是这样的。互联网只是舞台,不是节目。

  新世纪:你被媒体评为中国的公共知识分子,那你认为在今天的中国,公共知识分子应该做些什么?

  陈丹青:我一直不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最起码条件是接受完整的教育。我只有小学教育程度。目前我给搁到这个位置上,浪得虚名,又是个所谓艺术家,媒体扯着东说说西说说,仿佛是个知识分子的样子。不是的,别误会。

  严格说来,中国没有公共知识分子,因为还谈不上公共空间。

  新世纪:你在关博客时提到“少上网,多看书”。可是,假如我们现在想看翻译著作,那么就会发现翻译书很多都没法看,都是错译、乱译的。

  陈丹青:至少这说明中文的没落。翻译不看你懂多少外语,关键是考验你中文怎样。严复那代人洋文并不好,可是中文好。

  新世纪:少上网可以做到,但是多看书,你看现在的出版状况,该看什么书呢?

  陈丹青:我没有资格提供书单。我一再说我不是读书人,不是学者,算不上知识分子。上网、看杂志,都没问题,那是另一种“读书”方式。但以我可怜的一点阅读经验,觉得看书的经验仍然是不能代替的。“读书问题”是世界性问题。传统书的读者不断流失。但我不敢叫艺术家非得多读书,这是很复杂的问题,一个古代大师读的书不及今天的中学生多,读书不代表学问,不代表见解,更不意味着人文水准。今天书店里堆满书,人文水准更高了吗?

  所以你看,我只说了这么一次:“少上网,多看书”,我平常不在媒体上提倡读书的。

  新世纪:不过,现在的网络也确实比较虚妄。

  陈丹青:网络虚妄不是因为网络有问题。大家上网,但是要知道除了网络世界,还有别的空间。在法国,据说看戏剧的人比看电影的还要多,各种传统的空间还在,只是多了一个网络空间。可是中国总是一个新事物起来了,大家会说旧的过去了,不要了。事情不是这样的,世界,还有对世界的感受,是许多事物构成的,网络不能代替世界,代替感受。

  全球的中国热

  新世纪:现在全世界都在关注中国,《时代》周刊的封面故事也对中国的未来充满期待,前一阵子,有一个美国的调查数据,说西方对世界各国的好感度,中国排在第五位,很高。

  陈丹青:中国是在朝良性变化。但是西方这么说也有个大背景:全世界要跟中国做生意。最大的生意场在中国。世界的主要潮流是利益,是做生意。

  西方一直在影响我们,同时误导我们。我们是实实在在生活在这里的人,应该很清醒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空间。中国还不是一个世界性的国家,我们的信息资源非常有限,或者说,只有信息。信息不能帮助你真的了解世界,但你会以为因此了解世界。

  新世纪:你在国外切身感受到这种

  “中国热”了吗?

  陈丹青:所有东西都是“中国制造”。到欧美,所有货物只要是相对廉价的,不牵涉到原创的高科技的产品,都是中国造的。这是直接能感受到的。现在来中国学中文的人成倍增加,但主要还是为了做生意。

  新世纪:中国的现代画家在美国的拍卖行价码越来越高,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陈丹青:经济原因。也有一部分意味着文化在渐渐凸显,但你不要因此觉得中国的艺术,或者整个中国文化,就真在世界上怎样了。过去我们根本在世界上不被注意,不存在,现在被注意了,有那么几部电影,有那么几个作者,有那么几场拍卖,也不容易啊。

  新世纪:现在是不是热得有点虚妄了呢,好像有些画家也不怎么再去认真画画了,在这边胡乱画点什么,拿到那边就能拍个好价钱,有这种事吗?

  目前拍得比较高的艺术家,比如说张晓刚、刘小东,还是非常清醒,还是保持画家性格,没有冲昏头脑。鱼龙混杂的情况当然也有,泡沫啊什么的,肯定有。很难苛求,一切都是新事物。中国现在有这么多资金,从投资行为看,拍卖是刚被注意到的行业,所以很惊人,全世界都会刮目相看:中国人怎么这么有钱?!

  新世纪:中央电视台那部《大国崛起》你看了么?

  陈丹青:没有,我蛮想看看的。

  新世纪:对中国人的大国情结怎么看?

  陈丹青:自卑情结。自卑太久了,总想出人头地,让世界承认。民族心理嘛。看你怎么理解“大国”,如果面积大、人口多,那当然是大国。可是英国、日本、德国,面积多小?人口也少,人家也是大国呀。

  关于王朔

  新世纪:关注王朔最近的举动了吗?

  陈丹青:看了一些,不多。我私下跟他聚过几次,我非常喜欢听他说话。但公开说话的效果跟底下说话是不一样的。也好啊,有个王朔,不然大家多无聊,多寂寞。社会永远需要话题,话题太少了,李朔、张朔应该多一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比体制里混的人真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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