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国崛起民跪下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5月25日09:22 《市民》杂志

  我们都希望国家强大,包括在政治上、军事上强大,因为在很多情况下国家强大可以增进国民尊严。注意,我说的是很多情况下,不是一切情况下。在另外一些情况下,国家的强大不仅不能带来国民尊严,反而带来国民的屈辱。

  比如秦国,秦毫无疑问是强国,而且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强国。我们不妨看看秦人是怎么评价自己的,秦国有没有反对派呢?我不知道,但是我这里列举的不是反对派,而是那些强秦的理论家们,完全是官方人士。

  

秦始皇统一全国,靠的是法家理论,商鞅就是法家。法家理论的集大成者是韩非,商鞅和韩非代表着使秦国强大的官方理论、正统理论,是秦国的意识形态基础,这不是反对派的言论,而是他们正式说法。看看《韩非子》和《商君书》就知道,强国就是要穷兵黩武、对外扩张。

  秦国的统治者怎么总结自己的强大?《商君书》中有一章叫《弱民》,公然宣称国家要强大、要对外征服,首先得把百姓收拾得服服帖帖。(“民弱则国强,民强则国弱;有道之国,务在弱民。”)商鞅说你连本国的百姓都收拾不住,还能征服外地吗?(“能治天下者,必先治其民,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显然百姓就是他们的敌人。这赤裸裸的话,我看了之后非常惊讶。商鞅的确够狠,一点也不掩饰。他明说:“民胜其政,国弱;政胜其民,兵强。”因此提出一个观点,为了“制民”绝不能心慈手软,你越仁慈老百姓越会造反,“治主无忠臣,慈父无孝子”,为了“胜民”绝不能让老百姓聪明起来。从商鞅到韩非一再讲,强国之道就在于愚民,“愚农不知,不好学问,则务疾农”。要百姓蠢得一塌糊涂,只会交粮纳税,别的一概不懂。“民愚,则知可以王”,百姓都愚蠢,我比他们聪明,就可以当王,如果他们都聪明了,那就不好办了。

  商鞅认为,国家强大,就要使百姓家里没有积粮,所有粮食都存在王那里。(“家不积粟,上藏也。”)同时还要有一套很严酷的户籍制度。(“行间无所逃,迁徙无所入,行间之治,连以五,辨之以章,束之以令,拙无所处,罢无所处。”)最后他自己就死在这套制度上:商鞅逃亡时要住旅店,旅店老板要他出示证明,随意接待没有证明的人会受牵连。商鞅只好长叹自己作法自毙。最后他被抓住,五马分尸了。商鞅死了,但是他的这套制度,不说是永垂不朽,至少还是维持了很长时间。

  如此强国非民所望

  《商君书》明说百姓都是一些贱骨头,千万不能让他们好过,如果满足了百姓的愿望,他们就会弄奸耍滑,让他们富起来他们就会不知天高地厚,只有穷困潦倒他们才会卖力。(“任民之所善,故奸多。民贫则力,民富则淫。”)说人民必须屈辱,才知道大人的尊贵;必须卑贱,才懂得当官的厉害;必须贫困,才会为赏赐而卖命。(“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要“富国强兵”,必须让老百姓沉沦在辱、弱、贫、愚之中。

  一些历史书,有种一元化判断,认为国家强,在一切方面都会强。比如,秦国在军事上的确很厉害,就说他经济、政治等各个方面都不错,秦征服六国是有经济基础的。这种错误判断,可能产生于《史记·货殖列传》中的一段话:“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而量其富,什居其六。” 商鞅变法后秦国的经济确实有所改善,但事实上一直到秦统一六国的时候,秦的经济水平仍然是很落后的。近来研究经济史、地理、历史的很多学者指出,司马迁这话是文学家的语言,不是当时的历史现实。根据《史记》、《汉书》以及秦汉时代各郡国数据分析,司马迁所讲的关中,是包括战国时期全部秦故地的大关中,面积的确约占秦末汉初天下疆域的三分之一左右,但人口,即使在西汉时期多次移民,人口比重有所提高的情况下,也占不到17%。即使如此,其经济仍不能自给。而关东的魏、赵、韩、齐故地面积仅占11.4%,人口却占到60%,而且在粮食自给情况下,每年至少向关中输出400万石,还有大量纺织品与手工业品输入关中。

  秦的经济是很落后的,秦的百姓很穷,秦的政治更是苛暴。商鞅、韩非这些人,有中国古今历史上很罕见的坦率。商鞅公然说:为政者,就是要让百姓不愉快,就是要专门做百姓痛恨的事,而绝不做百姓高兴的事,国家才会强大。“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民弱国强,民强国弱”。越是压迫老百姓,国家越强大,越是顺从百姓,国家越弱。古今中外专制者,这样想的人并不少,敢这么说的,商鞅、韩非可能是最肆无忌惮的。

  由此可见,秦国虽然强大,秦国人民的日子能好过吗?这里就不列举暴秦苛政的具体例子了。我们只需明白一个简单道理:统治者如果宣称要使老百姓富裕幸福,他实际上能否做到确实很难说。盛夸“强秦”造福于人民的谬说,实在用不着谁来反驳,商鞅、韩非这些强秦理论家自己就是最有力的反驳者。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有一部历史剧,主题歌说“得人心者得天下”,我看了之后哑然失笑。我是否相信不要紧,商鞅、韩非相信这话吗?得人心者得天下,只有在某种制度下才是真理,民主制度下的确是得人心者得天下。民主条件下没多数人的赞成就没法执政,这恰恰是“民主是个好东西”的理由。

  但是在法家制度下,商鞅声称,我就是不得民心,但是我偏偏就得了天下,你拿我怎么样?所以,在专制时代如果把这种善良愿望当作历史事实,不就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吗?古代的“蛮族征服”现象,难道也是被征服人民的“人心所向”?成吉思汗屠遍欧亚,反抗者不堪一击,这就可以证明成吉思汗比反抗者更得人心?这是什么样的历史观!

  商鞅、韩非这些理论家从来不相信人民会拥护他们,而且从来不指望。韩非甚至将话说到这个地步:统治者你不要想别人喜欢你,也许你的老婆、孩子都会算计你。但是你有本事,就是在所有人讨厌你的情况下,能把所有人压得服服帖帖,哪怕你们都不高兴,我也要让你们不敢反对,或者无法反对。作为独夫,能够垄断组织资源、摧毁民间认同、利用人性弱点、玩弄厚黑权术、威胁利诱、借力打力、挑动互斗、分化瓦解潜在的反对者,就可以在连老婆孩子都不可信的情况下维持统治,这才叫高明,才是法家崇尚的最高境界!

  读《商君书》和《韩非子》,让人感到毛骨悚然,那么,是不是作为弱国就会更好呢?关东六国比秦国富,在和平时代关东六国人日子比秦国人好。但是有强秦这样的邻居,苦难也非常深重。赵被秦国打败,几十万战俘被暴秦坑杀,致使青壮男子幸存无几,孤儿寡妇之国真是苦海无边。所以,暴秦“强国弱民”之道固然可恶,关东诸国不知自强也堪为殷鉴。

  在这种情况下,强国主义和弱国主义、国家崛起与衰落,对老百姓恐怕都未必是好事。这种无解状态正如元曲《山坡羊》所唱:“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要摆脱这种无奈,我们就应该明白,要追求国家利益,这个利益必须是真正国民的利益。绝非像商鞅说的那样,是统治者利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话没有错,但前提是,权责是需要对应的,国家兴亡,匹夫首先要有权。所谓匹夫有权,不是说大家都去当官,人人都有power(权力),而是要有充分的公民权利,要有right(权利)。匹夫无权,结果是兴如秦、亡如赵,就像元曲所说一样,兴,百姓苦;亡,百姓也苦。匹夫有权,那么兴就像英美,衰就像荷兰和瑞典,百姓都昂然屹立。

  (秦晖,1977年进入兰州大学历史系,获硕士学位。毕业后先后在陕西师范大学和清华大学任教。现为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授、博导。本文为其在“岭南大讲坛”的演讲。)

  本文原载于《市民》杂志2007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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