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母不知道的国家

　　王书亚

　　中文世界的几个译名都很糟糕，大陆的《揭竿而起》，等于对这部电影全部含义的否定；台湾的叫《恐怖攻击》，和前者简直不共戴天；香港的就叫《引火烧身》，意味又过于深长。如果高考出个题目，问这三个译名分别是中港台那一边的手笔，学生答不出来，说明教育者不及格。

　　电影点燃的“Fire”，是反种族隔离的黑人恐怖分子，爆炸南非最大的炼油厂的大火，同时也是种族隔离在黑人心中造就的仇恨，以及留在白人心中的恐惧，甚至也是人的肉欲之火。而导演渴望把这一切都抓在胶片里。老实说，我很怕又看到一部歌颂南非黑人，或被种族问题上的“政治正确”过于牵制的作品。包括我期待中的《曼德拉传》，据说曼德拉亲自点名，由我最佩服的黑人演员摩根•弗里曼主演。我却很怕电影把他拔高。因为南非最伟大的，不是“Fire”，而是宽恕。我同情活在隔离制度下的黑人，但爆炸炼油厂的人，无论他是不是黑人，无论社会制度是否合理，他都是一个罪犯，一个恐怖主义者。他不该像主人公帕特里克一样，在1991年南非废除种族隔离之后走出监狱，受到英雄般的欢呼。父亲欢天喜地拥在怀里的，是回头的浪子，不该被篡改成英雄。

　　帕特里克是炼油厂的小工头。“非国大”的成员制造了一起爆炸案，他因为当晚行踪不明而被捕。之后电影最精彩的转折，就是那个晚上他到底去哪里了。遍体鳞伤之后，帕特里克承认驾车去了情妇家，他流泪对反恐主管说，“我爱我的妻子。”

　　另一处精彩，就是蒂姆•罗宾斯主演的这位反恐主管。他教导女儿开枪，女儿说，我讨厌和枪有关的事。母亲忽然严厉起来，说你爸爸这样的人，保护着这个国家的安全。我们家可能是恐怖分子的目标，你必须学会自卫。后来，女孩终于开枪，击毙了闯入家中的“非国大”杀手。

　　故事里有两个对照，一是帕特里克一家和反恐主管一家，导演给他们平行的叙述地位和同情的理解。警察和疑犯，白人和黑人，三百万和三千万，双方都被恐惧笼罩着，因此也不断转换着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角色。歧视的背后有时是傲慢，但更多的时候是恐惧。政府恐惧人民，人民怨恨政府，此起彼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正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历史。

　　另一个是家庭与国家的对照。帕特里克爱他的妻子，但他发誓悔改自己的

婚外情，已经不下10次了。反恐主管相信帕特里克不是恐怖分子，但帕特里克被释后得不到妻子的谅解。他黯然离开南非，成为“非国大”训练的4万名遣送回国执行任务的战士之一。他带着炸弹再次潜入炼油厂，实施曾被冤枉的爆破。反恐主管将帕特里克的一组照片交给他妻子，显示他在国外与一位怀孕“女同志”在一起。帕特里克的妻子陷入怨恨和误会，向警方举报了情敌的住址，带着警察将逃亡中的帕特里克抓获。

　　这才是真实的苦难啊。歧视是不正义的，但受压迫也从来不是正义的温床。一场国家主义的战争，意外揪出一个偷情的男人。一个国家的歧视和一个妻子的绝望，共同碾碎平静的生活，使老实巴交的帕特里克，在怨恨中成为真正的恐怖分子。

　　这才是真实的苦难啊。帕特里克爱妻子，却忍不住一次次地背叛她。反恐主管爱自己的国家，却忍不住把这个国家的三千万公民不当作公民。

　　在训练营中，流亡的黑人战士们唱道，“再见吧，我们离开，寻求一个自由的国家，那是我们的父母不知道的国家。”然后曲调一转，一遍遍高呼通往那样的国家的道路，“杀死隔离者，赶走白人，用AK47和手榴弹。”直到影片末尾，忽然提到曼德拉的名言，“除非谅解，否则我们永远不自由。”一天，成了英雄的帕特里克在河边看见年老的反恐主管，他悄悄走到他背后。这时，忽然出现了真实的帕特里克，原来这是个真实人物，这个看起来胖得多的帕特里克，对着镜头说，“当时我心里说，杀了他，了结这一切恩怨。但我知道，如果这样，仇恨将一代又一代持续下去。”

　　可惜电影将化解怨恨的转折一笔带过了。我们竟不知道力量到底在哪里。不久前，我看见图图大主教在台湾与林义雄父女会面的报道。当年“美丽岛”事件后，

国民党在林义雄被羁押期间，雇杀手残忍地杀死了林奶奶，和两个7岁的双生女孩亮均、亭均。第三个女儿唤均被砍中数刀，终于救回性命。唤均女士对图图大主教说，小时候我真想报仇，一直叫爸爸要报仇。今天每当我穿上泳装，那几道长长的刀痕都会吓到别人，但我心里已平静如水。我原本最不可能宽恕那些人的，但上帝使一切成为了可能。

　　这桩血案到今天也没有破。林义雄出狱后也写了一篇悼文。他说台湾的母亲啊，求你们眷顾这块土地上的子民，叫族群之间不再有对立争执，不再有仇恨与偏见。林家主动放弃对此案的追究，林义雄也一直致力于社会慈善与福利事业。他们更将那座凶宅奉献出来，成为了一座教堂。图图大主教表示对他们的敬意，也讲述了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故事。他说那些愿意站出来承认自己罪行的人，是真正的英雄。但“如果受害人坚持加害人必须先道歉，才愿意宽恕，就让自己成了被宰制的一方；主动宽恕，意味着你是自由的”。

　　这个报道使这部电影的意义更加完整。在前面，有一个我们的父母不知道的国家。通往这个国家，有我们的父辈不愿相信的道路。那就是以饶恕得到真相，以真相得到和解。就是爱的力量胜过恨，善的力量高过恶，非暴力的力量胜过AK47和坦克车。

　　我看完电影，天就快亮了，又一个六月即将来到。电影是人家的电影，六月是我们的六月。我们的父母不知道的国家，不是一个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