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文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6月04日10:38 南方人物周刊

  涂少彬(武汉)

  昨夜见我母,今晨泣成文。

  昨夜,雨疾风骤,我一整晚梦到母亲,几次入梦,几次泣醒。

  母亲在2003年8月14日早晨离开。12日早晨8时许,她还去喊在地里干活的父亲回家吃饭,路过一斜坡上的坑洼,天太热,她几乎半月没有吃什么东西,双腿已没有什么气力,一下子摔倒,引发疝气囊扩张致小肠破裂,被送至县人民医院抢救。此前她以为是伤筋断骨而已,坚持要求送她到当地一位她一生信赖的精于推拿的乡村老中医那里,不愿去医院。

  接到堂姐的消息,我从十堰赶回浠水,到

医院时,母亲已高度昏迷,不知道儿子已经回来守在她的身边,也不知道儿子的企盼与祈祷、痛苦与内疚。

  母亲幼时家境衰落。外公是蕲春县一私塾先生,因妻子病故,跟

国民党部队里的堂哥来武汉为其处理文书。外婆在沙市出生,自幼父母双亡,由在汉口经营钱庄的叔父母养大,读过十多年书,不事稼穑,其前夫是一商人,在汉口轮渡上不慎掉落江中淹死,故外婆年轻便寡居。

  不知什么机缘使外公外婆走到一起。母亲说,外婆不愿给人做姨太太,跟了从农村来的读书人。两人从汉口回到外公的老家蕲春县生活。因不会耕种,逐渐变卖田地,由外公游历于浠水、蕲春两地乡村教书维持生计。不久外公被国民党强推做保长,他是夫子性格,当然难以胜任,颇多忧疾;又因有一两年被强征去做苦力,引发腰痛病,不久便撒手而去。故而母亲幼年多灾多难,她也很少讲她少女时代的事情,仿佛这段时间不存在。

  解放后,母亲嫁到了毗邻的浠水县。大集体的生产强度很高,生活却是勉强维持。母亲经常跟我讲,她年轻时薅秧田,中午太阳太毒辣,实在熬不住晒,跑到树下喘息了片刻,晚上便被队里的干部当典型批评。家里的子女多,出工经常会落在别的妇女后面,也要被当典型。父亲性情暴躁,又认死理,不仅不宽慰,反和别人一样苛责她。母亲常跟我讲,要不是担心你们,我早就跟你伯(方言,父亲之意)

离婚了。这话一直说到我读完大学。

  母亲生了6个子女,我最小。哥哥姐姐成人后,不是外出做工,便是跟随大集体在湖北各地修建农田水利设施。我跟母亲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也最知母亲的苦楚,最疼惜母亲。母亲40多岁生我,经常说,家里的伢儿(方言,孩子之意)多,哪里管得了那么多!那时哥哥姐姐进进出出,家里像个旅馆,过年或工作不顺时,他们会回来,平时不在家。我7岁时,父亲送我上学,我长年跟随母亲,心理上还没有断奶,又跑回来跟母亲放了一年牛。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在湖北恩施上学时,母亲每次都送出老远,我心里不喜欢她老说些不要贪凉快洗冷水澡、天冷要多添衣服莫光讲好看的话,又怕她跟在后面走得快摔着了,不愿她送我。但我又不愿她失望,总是边走边说,“啊,晓得了。妈,回去吧,莫送了。”

  几十年光阴,母亲的好多话萦绕在我脑海。“做人要好啊,儿,要带长性。”(方言,为人善良,始终如一之意);“有孝心的伢儿有发大。”(有孝心的孩子有前途)母亲经常笑着跟我说一位年长亡故者“人死了,话还在,好像是昨天说的”,这话印证在她身上了,她的好多话我都记着,好像是昨天才说的,我却想来心酸。最心酸的是,13日晚上她意识迷糊,只是一直要喝水,但因刚刚手术,医生叮嘱千万不能喝水,我们只有用湿牙刷润湿她干裂的嘴唇。她不停要喝水,我们只能强狠着心,用湿牙刷骗她。她昏迷时还喊,少彬,去把牛牵回来,把楼顶上的花生收起来,全不知自己身处生死边缘。一生操劳,死前仍心系于此。生死之际,母亲没有深情的嘱托,没有深刻的教诲,有的是一生操劳的心忧,叫为儿的如何不心恸母亲的忧劳,如何敢不勤勉,如何敢忘本!

  母亲善良、谦让、朴实、操劳,不曾和村里人红过脸,也乐于助人。就在她亡故前一年夏天,一位路人在我家躲雷雨,母亲借了一把新伞给她,却没问她的姓名和住址。父亲知道后斥责了母亲一顿。十几天后,那人又路过我家,带来了伞,还带了包红糖以示谢意。母亲好高兴,多次跟我说起,总说做人要好。有叫花子要饭,母亲请他们进家来,倒茶给他们喝,做鸡蛋炒饭给他们吃。我给她一点钱,她舍不得用,却常帮助村里比她更苦的人。

  我离开浠水到武汉读书,她不知道研究生是怎么回事,经常在和村里人聊天时说,我年轻时吃了好多苦,老了有点福。其实,她并没有享什么福,只是子女一个个成人,她不再有年轻时为子女衣食忧心的压力罢了。老来之福,不过心情稍稍闲逸了。

  孙辈们读书有时也令她操心,她经常对她心爱的长孙说,你爸、你细佬(小叔)读书时我连校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现在你们读书怎么这么要人操心?她不知道,她的孙儿孙女现在读书个个都是一流。

  如今我在武汉经济条件好了一点,每每在城里看到幸福的老人,便想起我的母亲,心酸不已。我梦想我母亲能像他们一样生活在城里的阳光里,但这永远不可能了。母亲其实很想我早点工作,早点结婚,然后可以经常在我这里住一阵,我也经常跟她说,妈,你不要种田了,等我毕业了你跟我过。可是,几十年的辛劳习惯是改不了的,她依然劳作,依然辛苦。我们给她的钱,她也没怎么用过。

  母亲亡故前,每次打电话,听到电话那边清晰的语音,感到她敏锐的耳力,我都欣慰她完全不像已经过了70岁的老人,我希望她能像外婆那样至少活过84岁,可以让我奉养她的晚年。可是,天不遂人愿。

  母亲已经走了,大江之水东流不见有回还的,我祈祷母亲在那边能够安享其乐,不忘在儿子的梦中经常以快乐之貌来看他!

  是为文,以祭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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