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泰:阅读经典要探源溯流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6月12日11:00 《小康》杂志

  王学泰,1942年12月生,北京人。196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中国人的饮食世界》、《华夏饮食文化》、《人世百态》、《中国流民》、《中国人的幽默》、《燕谭集》等等。

  近来最为人们关注的《论语》是怎么产生的?《庄子》在当时又想解决什么问题?带着这些疑惑,《小康》记者采访了著名学者王学泰。

  阅读经典要探源溯流

  阅读传统经典必须探源溯流,回到经典本来的地方去。比如要了解孔子,就要把他放到原始儒家中还原其本来面貌。不是我们眼中的孔子,不是董仲舒眼中的孔子,也不是朱熹眼中的孔子,而是先秦时代的孔子。这一点,李零的《丧家狗:我读〈论语〉》做得不错,起码他主观上愿意回到那里去。在还原经典这方面,我比较欣赏杨树达先生的《论语疏证》,原因也正在这里。比如“颠沛”,他把过去这些材料都罗列出来了。有时加按语,有时连按语也不加。孔子当时说的一些话,当时谁跟他有类似或差不多的话,汉代以前的这些材料都被杨树达集中到后面了。疏证,就是证明孔子当时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当时的人大概都这么想。可以说,这本书还原了《论语》中孔子的思想背景。

  我们不应该把孔子圣人化,也不应该把他妖魔化,这是读孔子,读传统经典很重要的方面。由于这些经典离我们已经有两千多年了,这个背景实际上很难理解了,比如孔子困于陈蔡,他怎么没吃饭,不拿钱去买?实际上,这是有时代背景的,因为当时还没有饮食店。行走都要自己带着粮食半道做。再比如“脍不厌细”,很多解释都不准确,“食不厌精”大家基本上解释是对的,就是米舂得越精越好,但“脍不厌细”——为什么肉切得越薄越好吃?这个大家全解释不清楚。实际上,当时煮的肉都是没有味儿,白煮出来的,要蘸酱吃,通过酱来入味。所以孔子说“不得其酱不食”,猪肉、羊肉、牛肉要配不同的酱。只有切得薄的肉蘸酱才能进味儿。在中国,炒菜占主流以后,酱的地位就下降了,但是,酱的文化在日本和朝鲜还保留着。这些可以说明,理解经典需要背景。实际上,阅读经典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你对当时的生活,对当时的情况必须十分了解。《论语疏证》可以证明当时的思想生活条件,另外,今天的读者还要了解当时的物质生活条件。

  另外,我对“用”是不赞成的。中国长期以来形成的急功近利的心态实际上是阻碍中国学术发展,探求真理的最大障碍。记得法拉第讲电学的时候,摇那个机器,正电和负电一碰,打出火花,一个贵族太太就问这有什么用,法拉第对旁边人说给她两块钱得了。实际上,探求真理不能只讲究“用”。传统经典可以陶冶人的情操。当然,有人读了经典一点情操也没陶冶,但是,读了跟不读还是大不一样。过去有句话,“腹有诗书气自华”,书读多了之后,你的气象和不读就大不相同了,这就是最大的区别。我觉得,大家喜爱传统经典,可能是在文化基因中有传承性,中国人的人性在复苏,这不是什么坏事情。但是,说到用它来改造社会,我是不相信的;使中国人更文明起来,还是有可能的。比如,古人强调的“信”就是我们很缺乏的。

  《论语》是一个纪念册

  就《论语》本身来讲,它就像一个纪念册。因为孔子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所以,孔子去世以后,他的学生非常思念他。有若长得特别像孔子,所以大家就供奉有若,但三个月之后发现,神情、气质都不像,就把有若赶走了。后来,每个人把老师对他们所讲的都写出来了,每个人记得多少写多少。我估计,当时关于孔子这一类的东西很多,在发掘出来的文物中,郭店楚简有《语丛》等。这一本经过曾子及其再传弟子编纂,成了《论语》这么一本书。孔子批评、责骂学生的地方很多,但总的来讲,它有一种温馨的感情,这个师生团体好像总是沐浴在春风之中。读了《论语》之后,感觉孔子是一个温厚的长者。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他的学生在记述他的时候把这种感情融进去了。实际上,孔子是一个从政的人,也有用重典的时候,杀少正卯大家有争论,杀侏儒大家就没争论。但是,我们看到的是他菩萨心肠的一面。这说明学生是从自己怀念的角度写的。《论语》为什么千百年下来感动人,就是学生记述他的时候饱含了他们对老师的热爱和思念。尽管这里面也有不高明的话,有自相矛盾的话,比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可是有时又说,“郑声淫,放郑声”,可是,诗三百里面就有郑声。尽管有些经师解释得不矛盾,但我读起来还是矛盾的。《论语》里面有写孔子骂宰予的内容,说不定就是宰予本人记下来的。只有把《论语》还原到本来面目,才能真正理解。

  这本书中展示的,是孔子所向往的人与人之间审美的关系。审美是非功利的,是人对他所处理的事物保持有距离的,是中庸的,既不过也不及的,非极端主义的。是有宗教感下召唤非宗教的东西,所以,上世纪20年代蔡元培先生提出用美育代替宗教,就是这个道理。

  孔子并不完全是他的弟子和学生树起来的,他活着的时候就被称为“圣人”了。但是,那时“圣人”的含义并不具有道德意义,指的就是耳聪目明,对事物比较有见解的人。

  西周初年的国家,就是周初统治者分封自己的亲属、功臣或者各国贵族的遗族到一个地方,多的七八千人,少的一两千人甚至几百人到那里,筑一个城,这一个亲族集团士、农、工、商全都有,甚至在这里头还有其他族的人,然后住在城里头。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并不是很远,也比较融合,并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样。那时有奴隶,但都是俘虏,而且数量并不是很多,因为当时农业劳动力并不是很大。一个奴隶生产出来的东西没有太多的余裕。养奴隶并不很合算,奴隶大部分是服务性的。这样建立起来的国家,当地还有人,就是在田野中生活的所谓鄙人,野人之类的。那时地其实不用授,多得你种不过来。《诗经》中讲到统治者和人民的关系并不是特别对立,特别恨。所以,儒家适合政治比较简单,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比较和谐的社会。 另外,周礼就是习惯法。礼是有区别的,不同阶层的人,不同性别的人,不同职业的人,互相之间都有礼的约束。社会秩序就建立在这种习惯法的基础之上。孔子就想恢复到这个时代。但是,约束得太过度了,人和人之间就产生了分离,所以又有乐把大家伙儿统合到一块儿。礼和乐是周民族自己创造的,只不过儒家把这两者特别分别出来,把它的哲学意义和处理秩序和非秩序的关系这问题做得非常到位。从这个角度来说,儒家是管用的。儒家处理人的关系就是五伦的关系,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师生)。但是,现在是工商社会,你接触的大部分是陌生人,这是第六伦。如何处理与陌生人的关系?早期的儒家没告诉你。

  真正读懂庄子的人不会太多

  庄子生活的时代,社会动荡,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人的生命短促,很可能今天活着,明天就死了。像庄子这样的聪明人,能想像到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感到个人在大动荡中的无奈,所以采取不合作的态度,退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去,有饭吃就得。庄子是贵族出生,有文化,要保持自尊,但是,在贵族社会解体的过程中,他的自尊保持不了,甚至生命很可能瞬间消亡,他就想到,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但是,庄子的聪明又不足以创造一个宗教。从生活环境来说,老子和庄子都生活在河南南部比较炎热的地区,他们是楚国人,楚国各种崇拜比较多,但是他们更多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所以最终没有建立起来一种宗教。

  现在虽说有庄子热,但真正理解庄子的不会很多,因为庄子博大精深,而现在人的传统文化水平普遍下降,这使得阅读庄子很难。蔡志忠的《庄子》大家说不定理解一点,《逍遥游》这样的文字一般文科生能够读,《齐物论》他们就未必读得懂。《庄子》的想像力和表现感情方面在中国古典散文中达到了最高峰。苏轼的前后《赤壁赋》应该说写得很好了,但是两者一比较,庄子的想像力和思想力所达到的穿透性,是苏轼达不到的。

  至于《论语》、《庄子》等传统经典为什么很红火,我最近有一个看法,白领现在已经是一个很大的阶层了,这个阶层的阅读爱好和需求有关系。现在在校大学生可能有两千多万人,如果说白领是它的三四倍,就有一亿人。现代社会有两个特点,一个是从农业文明转向工商文明,另外是从宗法制度走向公民社会。在转型过程中,生活节奏加快了,大家接触到的更多是陌生人。人是群居动物,特别是中国人,一个群体长期甚至终生生活在一起,有的听脚步声,听咳嗽声就知道是谁,大家有一个心灵的相托,用孟子的话说,叫做守望相助。中国人中,除了被迫,自己主动出去闯天下的很少。现在这些白领上大学了,也有对亲情的依归。很多人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同事之间有竞争,能否交心很难说,这时,他们就需要心灵的依托。中国传统文化的意义有两点:一点是思想文明和人格文明的建设,另外一点就是生活的谐调和内心的谐调。虽然我们的社会转型是必须的,但并不影响过去社会遗留的精华加以协调。 (口述 王学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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