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印度学者贾达夫博士：二十一世纪还看中印

　　印象

　　“印度梦”的榜样

　　第一次见到那南德拉·贾达夫(Narendra Jadhav)博士是在印度。我被几个朋友拉着去一个大学校长家里做客，结果汽车开进校长官邸让我大吃一惊。宫殿般的建筑，十几亩的花园，警卫站岗，这位校长出门有保镖护卫。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校长在印度很是一位人物。他出生于历史上被称作贱民的种姓，成为今天著名的经济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种姓制度曾是印度社会的痼疾。印度独立之后法律上废除了种姓制度，低种姓的人们也能享有基本的公民权利。贾达夫博士的父母及祖辈都是文盲，因为低种姓的人是不许接受教育的。到贾达夫博士这一代，虽然身份上仍受歧视，但在他父亲苦苦哀求甚至以绝食相逼之下，一所优质小学的校长最终同意接受贾达夫。在读大学以前他在课堂上多年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他一张嘴口音就泄露了身份，同学们会轰然大笑。但他的努力最终有了回报，他获得了印度的国家奖学金，得以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回国后成就了一番事业。

　　2006年，贾达夫博士出任普纳大学校长。这所大学有50万在校学生，是世界上最大的大学。他还是印度中央储备银行的首席经济学家，是印度经济领域贡献卓越的领导之一。在印度任何一个书店中，都可以看到他的个人自传，被译成了包括英、法、西班牙、韩文在内的十几种语言。他本身就是“印度梦”的榜样。我在印度听到很多人预言他未来将投身政界，成为一颗政治新星。

　　2007年春贾达夫博士访问中国。他邀请我陪同他到陕西和云南转一转，既会见上层，也走访草根，一路比较中国和印度的发展。

　　- 访谈

　　中印两国各有短长

　　中国调查(以下简称调查)：你对中国的热情令人感动，为什么关注中印比较？

　　贾：我认为中国和印度的相互了解还远远不够。20世纪初至今，世界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都来自西方，北美、欧洲和日本是世界工厂和创造力的源泉，而现在他们的增长速度都放缓下来，中国在改革开放后开始了强劲的增长。印度晚了十几年，在上世纪90年代我们意识到危机，也开始市场化改革。现在印度的经济增长速度正在迎头赶上中国。我相信21世纪中国和印度将是世界的主要经济引擎，21世纪将是中印的世纪。现在大多数印度人对中国还不大了解，眼睛光盯着西方，我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推动两个国家的知识界有更多交流。

　　调查：很多中国人觉得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印度还比中国落后很多。

　　贾：民族自豪感在哪里都有，在印度也有这样的人。眼下印度的经济发展水平确实还落后于中国。不过我并不悲观，印度的经济发展结构是比较健康的，主要来自民间的活力，我们对印度未来的持续甚至更高速度的发展有信心。中国经济建设的成就我们非常钦佩。但我们也看到挑战和危机，我在世界货币基金组织工作时，跟大家交流，几乎所有人都能意识到中国的银行金融问题巨大，坏账率太高了，世界各国都盯着中国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大家都希望中国经济能够稳定健康发展。

　　调查：有一种观点认为印度和中国将朝服务业和制造业的两极发展，称为两种不同经济模式的代表，你同意么？

　　贾：确实很多人认为未来的印度会成为世界服务中心，而中国会成为世界制造中心，我觉得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你在印度就会发现印度的制造业正在迎头赶上，比如在普纳，原来是以文化教育而闻名，现在日本美国的很多企业都来开工厂，成了一个汽车制造基地。而据我所知，中国的领导人对服务业也愈来愈重视，所以我说未来两国可以相互学习的地方很多。

　　靠教育解决人口问题

　　调查：我们两国有个共同特点就是人口众多，印度的人口有超过中国的势头，而印度政府缺少中国政府强有力的措施，人口会不会给印度发展带来阻碍？

　　贾：我觉得印度过去忽视了对人口的控制，教训很大。印度几乎不可能通过强制性的计划生育政策。拉吉夫·甘地政府曾经尝试过，但很多老百姓就不答应，要把他们赶下台。但当我们意识到这个问题以后，我们做的比较好。很多人不了解，我们搞计划生育的力度其实也很大。主要靠开展社会工作，也有些地方给孩子少的贫困家庭一些经济补偿，听说中国也有类似的做法。

　　调查：好像印中两国都有多子多福的传统，靠劝说就能管用么？

　　贾：当然不够，最关键的是提供良好的教育保障，有人作过统计，在印度，像班加罗尔这些教育搞得好的地方，出生率就降低，而教育落后的地方，生孩子就多。

　　调查：目前人口问题发展趋势怎样？会成为制约印度发展的障碍么？

　　贾：总的趋势我还比较乐观。今天印度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不太愿意生两个以上孩子，甚至很大年纪还不结婚，或者结婚了不要孩子，让我们这个年纪的父母很头疼。目前印度的人口出生率下降很迅速，未来印度可能在20年左右达到人口高峰并开始负增长。由于印度人口是逐步自然调节的，印度人口呈一个曲线逐步下降，这样便于社会逐步调整适应。中国因为向计划生育转变有些突然，人口未来几年也许会有较大下降，但老龄人口猛然增加，也会带来很大压力。

　　调查：那么怎么看待两国现在都已经超过十亿的人口呢？

　　贾：人口既可以被当作是财富，也可以被当作包袱。印度和中国有世界上最多的年轻人口，这是生产力和创造力的源泉，印度人口的平均年龄是28岁，据说中国大约是32岁，这是美国、日本、欧洲都不可比拟的。当然，这也是危机所在，这么多人口要结婚，要住房子，要生活，要发展。我们惟一的选择是把这个嗷嗷待哺的负担转化为有创造力的财富，而这个转化的关键就在教育，让我们的年轻人口成为能够适应未来挑战的人才。但遗憾的是我们做得并不好。印度这样的人口大国，过去有人甚至要写进法律，要求GDP中至少有6%以上用于教育，但最近几年才只有百分之四点几。这是值得忧虑的。我觉得如果不及早纠正，这将是一个让我们追悔莫及、非常短视愚昧的巨大错误。中国也应该引起高度重视。

　　关键是释放人的创造力

　　调查：中印两国都有悠久的历史，你认为这种历史沉淀给我们今天带来的积极意义更多还是消极意义更多？

　　贾：当然我们的悠久历史带给我们很多财富。有时候我跟人开玩笑，你们美国人别想教我们社会学，想告诉我们什么是家庭，歇歇吧，在没这些学说之前，我们印度和中国有家庭已经好几千年了。不过我们的文化要自我反省的地方也非常多。后来为什么我们落后了？很多人说到要归罪于英国人的殖民统治，我觉得这完全是不符合实际的。英国人统治我们多少年？100年。我们的文明落后了多少年？几千年来我们一直在停滞中，能都怪到英国人头上吗？我们应该从自己身上反省。封建种姓制度是人类历史上最坏的制度之一，阻碍了印度的发展。少数人垄断了权力，少数的头脑决定了大众的命运，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大众创造力没法发挥。一个人本可以成为爱因斯坦，成为比尔·盖茨，却因为他所属的种姓，不得不成为仆人，把这个社会大多数人的才华都束缚了，这是我们的文明停滞的根本原因。

　　调查：那印度的崛起是靠什么呢？种姓制度不是还残存着么？

　　贾：我认为是民主化给印度社会带来了活力。改变历史的积淀需要时间，它不是依靠暴力和强迫，它的确在默默改变人思维的方式，而且影响深远。这场变革在印度悄然发生，逐步使每一个人具有了最基本的平等权利，使每一个人的潜力有发挥的空间，并使人意识到这种权利。

　　调查：也有人认为强大的工会势力使印度在吸引外资上不如中国。

　　贾：我觉得从长远来看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印度的工会势力其实没有中国朋友以为的那么大，很多公司都没有工会。不过印度每一个社会阶层的利益都有表达的渠道，很多政党都要努力为人民代言来争取支持。如果你全面了解印度的经济发展，就会发现印度的民主给这个国家的崛起带来了多大的好处。尽管它有很多毛病，但从长远来看，并不会降低社会效率，而是使决策更加科学。经济增长表现在数字上还远远不够，我们还要问这种经济增长是否使全社会各阶层能够受益，这对中印这样的人口大国尤其重要。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