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广东河源市民工讨薪遭围殴事件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7月12日14:42 三联生活周刊

  这几天袁小琳的眼睛一直肿着,7月3日,广东河源市人民医院正式宣布她的丈夫雷明中死亡,他们成为6月29日蓝口水电站民工讨薪遭围殴事件中最大受害者。她欲哭无泪,木然地给还不到一岁的二女儿喂奶,两岁半的大女儿不知道爸爸的死讯,还以为是进城旅游,一直缠着妈妈带她出去玩。

  实习记者◎陈超

  深圳邱天工程建设公司是广东省河源市蓝口水电站土建工程的承包方,今年春节后,工人们每个月只能拿到200多元生活费,邱天公司指责发包方富源水电有限公司欠款导致拖欠民工工资。事发当日,100多名邱天公司的工人聚在一起讨要拖欠薪水,其中一些遭到富源公司人员的殴打,安全员雷明中死亡,6名人员重伤,其中包括项目副总管邱孝树、工程师向夕全等多名管理人员。

  工地上的围殴

  6月29日一早,邱和平和丈夫在路上遇到了富源公司的保安队长叶定华,他警告邱的丈夫说,“你是富源的司机,今天最好不要在人群里”。邱和平是邱天公司的仓库保管员,知道因为讨薪,工地大面积罢工已经是第三天,富源和邱天两个公司的矛盾正在升级。邱和平怕真的发生冲突,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邱天公司的“二老板”邱孝树,邱孝树不当回事,他说,“怕什么,打不起来”。

  到了7点多,100多名工人聚集在工地材料室门口讨要工资,邱和平说,“当时工人们围过来,公司领导怕人们闹事,一直在劝他们离开”。上午9点,邱天公司的工程师向夕全说土建中一些模板不合格,指挥十几名工人上去拆除,准备返工。富源公司的人认定他们是在拆除机器,想破坏工地,要阻止他们。

  而“阻止”的过程就像黑帮片的镜头了,据说保安队长叶定华掏出手机,只说了三个字:“喂,打!上!”不到两分钟,一群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人从西边冲过来,大概有三五十人,每人都戴着安全帽,抄着崭新的铁锹,叫骂着冲向人群。工人们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四散跑开。有一名工人亲眼看到了雷明中被打的情形,“大家都跑的时候,他被追上了,一铁锹拍倒,五六个人用铁锹、钢管围着他打,要不是他们后来去追另外的人,雷明中当场就被打死了”。邱和平回忆当时场景还心有余悸,“太可怕了,我赶紧跑回材料室,叶定华戴着白手套,他指挥着那些人,还一边叫,‘打这个,打这个’,还指向那些管理人员,邱孝树就被打伤了。还有刘建华,后脑勺被铁锹砍到了,缝了十几针,材料员王启波脑袋两侧都被打到,这帮人太狠了,专门打头部”。

  向夕全说起自己被打就一脸委屈,“开始他们没有打到我,后来我们的人报警,10分钟后,派出所来了4个人,但富源的人还在追我,我和三四个人爬到高速公路上求救,结果被他们追上,一下子把我打倒”。现在,向夕全和其他5名伤员就住在河源市人民医院,他双腿有多处伤痕,连坐起来喝水都十分困难。邱孝树的右前臂被打成骨折,左臂也有几处摔伤。忙乱中,工人也捡起周围石块还击,富源公司的保安李磊被击中头部,还有一名工作人员轻伤,住进了柳城县医院。几分钟后,混战终于停止,此时雷明中已经双眼翻白,满脸是血。

  派出所赶到后,富源公司的人仍旧站在工地上,聚在一起大声谈笑,直到中午11点多才离开,据邱天公司的工人说,这些打手下午又回来了,“下午的时候在蓝口镇上来了两辆大巴,拉着他们的人,他们怕我们报复,增加了人,这些人左手戴着白手套,怕打错人,都拿着铁锹、钢管,然后这些人就聚在我们宿舍那边,人都打伤了,还要怎么样嘛”。

  谁在自卫

  从河源市出发,沿河川高速公路向东北行驶,两旁的山势和一路的起伏才让人感觉到真正进入粤北山区,河源境内的东江就与这条高速公路相伴而行。出城40多公里,就能看到江上的一道水闸,这里就是发生混战的东源县蓝口镇水电站施工现场。

  东江自东北向西南流过,蓝口水电站就横亘在几十米宽的江面上,工地在南岸,四处堆着沙石,工程车、推土机停在旁边,钢筋、钢管等建材也随处可见,却不见施工人员。走近水闸,终于看到一座小棚子里有两名富源公司的工人看守工地。从这里进去,可以看到水闸的南侧是一座机房,机房旁边就是一个变电站。那两个工人说,“原来计划7月15日第一个机组发电的,就是他们(邱天公司)的工人拖延,到现在还有很多没有完工”。

  机房和变电站西南侧,就是几台高大的搅拌机,旁边是高大的沙堆,这里就是工人被打伤的地方。有条小路围绕搅拌站一周,路南是一座破旧的二层小楼,就是材料库,当天讨薪的工人就在门口集合。路西有一片较新的简易工棚属于富源公司,承建水电站电机的安装,据邱天公司一些工人说,富源公司的几十个人就是从这里出来,他们提前一天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有人说看到他们28日就运来行军床、铁锹。而更多工人则对他们的出现感到不可思议,“不知道从哪里来那么多人,有的是工地保安,有的不认识”。搅拌站北边就是几十米宽的东江,当天,两名工人就是从这里逃跑,先跳到低处水泥堤坝上,然后跃入江中的,其中一名游到下游两三百米,另外一个游到了对岸,这才得以脱身。

  富源公司的副总经理王伟在接受采访时,把这场混战描述成一场正当的“自卫反击战”,他说:“我们的工程款早就超额支付了,是他们挪用了,那天他们一早就组织好了,要不哪能一下子来那么多工人。就是邱孝树煽动工人,说我们欠薪,那个姓向的指挥人拆我们的机器。富源公司的保安、电工这些加起来也就十几个人,看他们拆机器当然不干了,上去阻拦时候,他们就用石块、棍棒打我们。他们人心比较散,都是乌合之众,我们的人团结,都聚在一起联合起来顽强抵抗,所以他们受伤的人比较多。姓向的还想带着人到高速公路上拦车,阻碍公路,我们的人是去阻止他拦路才把他打伤的。这些行为充其量是‘防卫过当’,要是按照新刑法,就是正当防卫。”

  欠薪向谁追讨

  春节前,邱天公司的工人们都拿到了自己的工资,然而等开春回到工地后,第一个月只拿到两三百元的生活费,资金偶尔周转不灵在建筑业也算常事,谁想到这种情况一持续就是4个月。收入最低的杂工每天也有50元,每月应该领到1000多元,而像电工、钢筋工这样的技术工,每个月至少有2000多元的工资,如此算来,每个工人被拖欠5000到1万元不等。东河上游,邱天公司承包富源公司的柳城水电站工地上的工人也是如此。

  最初,工人们也没太在意,他们也遇到过年底结账的情况,虽然有些不满,也勉强维持着工程进展。但是,大家逐渐发现,以往家里有急事,请假回家并要求结算工资的时候,都能拿到全额工资,这几个月却不同了,不管谁有什么事情,向老板结算工资,得到的答复都是,“富源公司欠我们钱,我们现在没钱发给你”。这样的事情多起来,工人们终于察觉情况不妙。

  6月上旬,高考结束、中考将至,一些民工开始为孩子筹划新学年学费,又恰好赶上农忙,要求结算工资的人越来越多。邱天公司仍然解释说,由于去年的洪水给公司造成了1100万元的损失,这些本来应该由富源公司负责赔偿的,但是钱至今没到位,发不出工资。得不到工资,工地上人心浮动,工程速度降了下来。富源公司声称已经拨付了全额甚至超额的工程款,对邱天公司的做法十分不满。到6月27日,累积的怨恨开始爆发,邱天公司的工人终于大面积停工,要求支付全额工资。当日,邱天公司也接到富源方面的函,“限28日复工,否则后果自负”。他们一方面回函要求支付洪水补充款,一方面继续向工人倒苦水,一些工人将讨薪的矛头转向了富源公司。

  一直以来,绝大多数工人都没想过寻求劳动监察部门的帮助,“老板又没说不给我们,反正我们找他要就好了嘛”。直到6月28日,东源县劳动监察部门有关人员才到柳城和蓝口就讨薪问题进行协调,下午14点,在蓝口的会议中,几十名工人闯进会场讨薪,后来被劝离。劳动监察人员要求双方尽快提供工资发放情况、工程款支付情况等材料,找到相关责任人。可是第二天上午,双方的矛盾就激化了。

  向富源讨薪的大多是直属于邱天公司的工人,在蓝口的工程中,工人的来源分两种,像管理人员,包括材料员、保管员、保安等,还有诸如杂工、电工等工种的工人都隶属于邱天公司,他们的工资直接跟项目的会计领取,很多是重庆开县人,与邱天公司的董事长邱孝忠是同乡。而像木工、钢筋工、泥工等工种,都是公司转包给一些小包工头,他们带来的工人流动性很强,工资发放是由公司发给包工头,再分发给工人。一个木工说得很直白,“我们就是找工头要钱,他要是没有钱再找上边要,我们不管别的”。

  7月2日,邱天公司把蓝口和柳城的工人全部撤出工地宿舍,只留下一两个人看守,两三百名工人住在市区等着自己的血汗钱。他们大多来自重庆和四川的其他地区,还有一些来自湖北、湖南、河南等地。去世的雷明中来自重庆开县政安镇,父母早年就出来打工,他14岁就跟着母亲到了深圳,17岁时入伍,在西安空军某部。由于父亲一直跟着邱孝忠打工,他19岁退伍后,就通过父亲介绍进入了邱天公司的前身公司。三峡水库建设时,他们全家原地后靠,失去了原有土地,他的工资负担着妻女的全部开销。他的去世,给年迈的父母、无依无靠的妻女带来巨大的打击。大部分工人家中,人均耕地只有几分,他们的工资是家里的经济支柱,记者采访时恰好遇到一个湖南的木工班长父亲病危,邱天公司还欠着他和手下几个工人的几万元,拿不到钱,他连丧葬费都要借贷。

  引发各方关注

  事发当日,《重庆晨报》记者连夜赶到了河源市,第二天,一篇题为《广东发生围殴讨薪民工事件,200民工1死10伤》的报道引发了社会对此事的关注,一时间,对受害民工的同情和对行凶者的声讨纷纷而来。邱天公司的董事长邱孝忠也曾表示,要为死伤者索赔,富源公司的保安队长叶定华等4人也被抓捕归案。

  7月2日,河源市东源县召开新闻发布会,称经过初步调查,将其定性为“群体恶性斗殴”事件,这一结果直接引发了双方公司甚至政府的意见分歧。重庆驻深圳办事处主任廖昌选在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认为,定性过早而且“草率”,“如果民工遭受明显不公,办事处将向当地政府提出公正处理的要求,以切实维护家乡民工合法权益”。而河源市也对媒体表示,“一些媒体对此事的报道不属实”,认为这是由于邱天公司要求富源公司赔偿去年7月洪水造成的损失,遭到拒绝后就带领民工向富源公司讨要,并且准备拆除设备,才造成双方冲突。

  事发后,死伤者的家属被邱天公司安排在市政府附近宾馆里,邱天公司的高层也住在这里与对方交涉。7月3日上午,死伤者家属约40人聚集在市政府门口,为死者鸣冤,据说事发当日下午,已经有百余名民工到市政府上访。邱天公司的李经理表示,“我们对死者家属的行为毫不知情,也是现在才知道”。近日来,重庆驻深圳办事处也在施工现场等地展开积极调查。

  3日晚,记者在这里采访邱天公司董事长邱孝忠时,出乎意料地得知,无钱给民工发工资的邱天公司曾划给富源公司一笔不小的款项,但邱孝忠并未解释因何划款。他取出富源公司在蓝口的预付账款明细单,上面记载,2006年6月至10月,富源公司以“退工程款”的名义从邱孝忠(邱天公司董事长,又名邱天)处分4次取走1600万元,收据上显示付款人是邱孝忠的另外一家公司——深圳弘成凯建材服务部,邱孝忠表示这是私人企业主常见的转账方式。

  7月4日,河源市召开新闻发布会,市长刘小华提出,“要调查谁是凶手,到底谁在欠薪”。富源公司借此为自己开脱,副总经理王伟称那1600万元是银行拨付给富源公司的工程贷款,直接打到承建方的账户上,邱天公司只是返还富源公司应得的那一部分,不存在借款或者骗款的问题,是邱天公司欠薪,导致工期拖延,还煽动民工闹事,“所有的责任都在邱天公司”。

  双方公司的积怨终于爆发,各方也在为欠薪、打人、公司经济纠纷等问题争执不下,此时,文化宫、汽车站附近的小旅店中,住满了普通民工,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房间中,摆着两张双人床,屋内的空气闷热而且混浊,4个工人赤膊坐在床上,就这样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打发时间。“我们才不要这样,宁可不要邱天公司负担食宿,我们出去干活可以挣到钱,在这里什么也干不成。”这些民工说,“他们上边的事情我们不晓得,只要把钱发给我们,等拿到钱我们就走,到别的地方干活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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