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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齐泽克:我们仍然需要马克思主义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7月13日17:18 南方人物周刊
本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南京 我希望成为第三种力量 人物周刊:有评论说您“对当代社会展开的心理解析,几乎单枪匹马地复兴了意识形态概念”。您本人是否同意这一评价? 齐泽克:今天很多人认为我们已经处在后意识形态的社会中,没有人再去关心那些宏大的事业、宏大的意识形态的方案,相反,每个人都在关心快感、关心金钱,关心那些很实际的东西,这是非常恐怖和有害的。我并不认为我自己复兴了意识形态的概念,我认为其实今天我们仍然处在意识形态、而非后意识形态中。但是意识形态不再是大的政权方案或哲学方案,而是非常琐碎、微小、不足道的个人体验,遍布在你的日常生活、以及你与他人的互动之中。当我们以为我们可以遗忘意识形态之争的时候,今天恰恰是意识形态最强之时,因为当人们认为没有意识形态时,意识形态就化身在他们的日常实践中。 人物周刊:听说从卢布尔雅那大学硕士毕业时,尽管您修订了论文,学校还是认为您不适合任教。 齐泽克:这倒是真的。直到现在,也许他们依然认为我不适合任教。我现在也只是在这所大学里担任高级研究员。我年轻时,国家仍处在旧的南斯拉夫时代,当权者认为我不够马克思主义,因此不允许我教书。今天斯洛文尼亚的当权者又认为我太过于马克思主义,也不适合教书。这反而给我提供了一个很不错的位置——政治压迫所带来的政治位置。假设30年前学校就给了我不错的教职,也许我现在是一个大学教授,但是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人物周刊:跟许多哲学家不一样,您不仅研究政治与意识形态,还是政治的积极参与者。您说过权力本身是一个空洞,那您为什么还希望去参与权力? 齐泽克:我当时在政治上确实非常积极活跃。当我说到权力的时候,我只是在讨论民主的问题。民主是一个空位置,不同的帮派去抢夺这个位置,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宣称其生来就可以占据这个位置,从这个意义上说,权力本身是空的。当你处在权力位置上时,并不是说你就拥有权力,而是权力通过你来行使它自身的力量。 人物周刊:您当时参选的具体情形怎样? 齐泽克:那是一个所谓的民主选举,也是我们国家第一次民主选举。我当时出于非常特定的原因卷入政治:在共产主义的政治环境下,当时我们国家的政党分为了两个阵营:一边是前共产主义者,另一边是保守主义的民族主义者。而我希望成为第三种力量,既对前共产主义者保持批评,同时也对民族主义进行批判。 我当时对政治的参与,并不代表我对政治最根本的理论思考。我参政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发生。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我从政的主要责任是阻止保守主义的民族主义接管政权,以后的左翼斗争也会在这个方向上展开。但两三年后我就失去了兴趣。 人物周刊:您说过,理论上您并不赞成斯洛文尼亚的独立,但是你却很享受独立所带来的政治权益。为什么这么说? 齐泽克:我想我并不在乎斯洛文尼亚本身独立与否,在这一点上我跟我的左翼朋友意见相反,米洛舍维奇在国内取得统治权的时候,整个南斯拉夫、前南联盟的统治已经结束了,那时已经别无选择。在当时的斯洛文尼亚,大多数人并不在争取独立,但是每个在前南斯拉夫的人都预见到了战争的降临,很多人当时只是简单地想摆脱战争。后来发生的内战以及成千上万的人死亡,就是当时的政治所导致的状况。我认为斯洛文尼亚的独立并不对后来南斯拉夫的解体负责,南斯拉夫在1986年已经结束了。1986年民族主义的阵营——其头领就是米洛舍维奇——在塞尔维亚取得权力,从这一刻起,南斯拉夫其实已经结束了。现在整个斯洛文尼亚的人根本不期待南斯拉夫的复合,因为现在斯洛文尼亚已经是欧盟的成员国,经济上很成功,发展迅速而巨大,因此没有人怀念南斯拉夫。 没有一个东欧国家 有能力像中国这样 人物周刊:您如何看待上个世纪末的一系列东欧前社会主义国家发生的巨变? 齐泽克:问题在于东欧的国家系统并未很好地正常工作,因此它们必然崩溃。现在回过头来看的话,我们可以说,在1970年代中期,这些前社会主义国家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了。你看今天的中国,一方面保持着共产主义的东西,另一方面经济保持着快速的、爆炸式的发展,而当时没有一个东欧国家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所以悲剧在于,并非是敌人的反攻导致了社会主义的崩溃,而是东欧所谓的进步力量并不能提供新的可能性,比如发展现代化的积极方案。 这种情形有点像我们常在卡通片中看到的很有趣的一幕:在《猫和老鼠》里,猫在空中的钢管或者绳子上走,其实它已经走出绳子、脚下已经没有东西了,但是它们并不马上掉下来,只有当它往下一看,发现脚下一片悬空,才心里一惊,马上坠落下去。东欧的情况也是如此:早在他们知道自己脚踏空之前,他们已经失去了基础。这就是真正的悲剧,我们到现在还在付出代价。 今天在大多数的东欧前共产主义国家,有所谓的“迟到的反共产主义”,他们认为共产主义已经过去了,新的右翼政党宣称大多数的人们也对资本主义感到或多或少的失望,他们以前认为资本主义来了生活水平会提高,但是穷人依然很穷,一些人甚至比共产主义时代更穷。如何解释这个问题呢?一个反动的解释是:共产主义并未真正丧失权力,他们仍然秘密地通过黑手党控制着经济,所以要发起清洗,把共产主义力量彻底干掉。这是多么悲哀的现象,东欧的有些政治势力,对灾难和危机就采取了这样全然反动的姿态,如果这个趋势胜出的话,斯洛文尼亚甚至都无法成为一个成功的资本主义国家,而是成为一个退步的反共产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国家。这一点非常需要警惕。 人物周刊:在您的祖国以及东欧巨变的过程中,您是否遭遇过马克思主义信仰危机? 齐泽克:第一个对此做出反应的是东欧国家,在过去20年里,没有人再相信马克思主义,这是一种完全犬儒的姿态。我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我从来不是疯狂地信仰马克思主义。对我来说,马克思主义仍然是对资本主义进行分析的很好的工具。今天的资本主义已经有足够的对抗内部矛盾的本领、有貌似民主多元的环境。要重新分析资本主义,就要对马克思主义原先的一些理论进行改进。 我们仍然需要马克思主义,我从不认为资本主义就是全球的最终答案,我从不认为资本主义就是人类未来的命运。当今的社会有新的危机、新的紧张,我们需要保持批判性,这从来不是一个躺下去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问题,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已经接受当下的资本主义的秩序,并把它作为一个最终的现实?如果你承认现有的东西,怎么改变它已经是无意义的了,或许你可以在一些小的地方做些微的改进,但是不对整个系统作出批判就没有意义。后现代左翼力量只是在资本主义体系下做微小的斗争,但是微小的斗争根本不触及资本主义的根本逻辑。 对一个哲学家保持忠诚,是坚持他们放弃和妥协掉的东西 人物周刊:您的思想体系在何时得以成型?黑格尔、马克思、拉康等人分别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你? 齐泽克:绝对是黑格尔对我的影响最大!我虽然写了很多关于电影、大众文化的评论,但在内心深处、最根本的,我跟从黑格尔的哲学。黑格尔的哲学思想在今天依然是鲜活的,在今天展示这一积极而活跃的哲学思想,让我感到兴趣。假设必须要我在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做出选择,我会选择黑格尔。年轻的时候我从海德格尔开始研究,然后转向法国的哲学思想:德里达,福柯,然后到拉康,从拉康到黑格尔。到25岁的时候,我作为现在这样一名理论家的姿态基本上已经成型。 我并不认为社会主义已经解体,你就必须改变自己的思想立场,我不是,我完完全全可以延续自己以前的理论。我的第一本书《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也译作《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尽管是1989年出版的,但却是在社会主义的环境下写的,那时我的状态和风格和现在的著作是统一的。 人物周刊:今天,对已有的哲学经典与理论的重读和重建意义何在?拉康重新解读了弗洛伊德,而你又重新解读了拉康…… 齐泽克:你说得不错。因为重要的并不是对拉康保持忠诚。每个伟大的哲学家并不是简单地发展出一个理念,这些伟大哲学家中的大多数并未把自己的理念推进到底,他们可能提出很多洞见,但他们中途妥协了。真正对一个哲学家保持忠诚,并不是从字面上忠诚于他所写下的内容,而是坚持那些哲学家们自身并未坚持下来的理念,那些他们放弃和妥协掉的东西。你必须对他持有一个批判的态度。举例来说,拉康并不是简单地重复弗洛伊德,他恰恰展示了弗洛伊德自己并未意识到的东西、弗洛伊德在文章中存在的矛盾。我对拉康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今天我们对马克思主义也应该持同样的态度,以批判的态度来展现马克思本人的局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恰恰做到了对马克思精神保持忠诚——忠诚于马克思,但是超越了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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