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声：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末报报道】 -　左元

　　采访地点：蓝湾咖啡

　　采访时间：2007年7月5日

　　姓名：张静

　　性别：女

　　年龄：57岁职业：企业管理

　　对80年代印象：穷则思变

　　人物档案：

　　1950年，出生于南京江宁县秣陵乡

　　1969年，南京二十中初中毕业，分到南京一女中，自动报名插队于江宁县陆郎公社

　　1972年，抽调入陆郎公社花塘小学任民办教师

　　1978年，回城1979年，分配至南京缝纫机总厂

　　1988年，留职停薪现为南京六顺生态农艺园有限公司总经理

　　你算算，一趟40到45斤虾子，一斤赚一块五毛钱，多少钱？当时，不得了的数字，我两个月的工资啊！

　　张静：我儿子是1976年生的，1978年，两岁，就生病了，肾病综合征，非常苦，住院18年，南京七大医院跑遍了，真苦啊，完全是钱堆出来的。有一次儿子得了腹膜炎，昏死过去7天，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医生放弃了，我赖在医院不走，第八天，儿子醒过来了，第九天，儿子说：“妈妈，我要下地……”虽然声音像游丝一样，但是我高兴啊，眼泪都下来了！

　　儿子是钱堆出来的。那时候，我正工资33到36块钱，然后拼命苦，拿几十块钱奖金。

　　刚到厂里，我在油漆车间，因为对油漆过敏，后来调到保卫科。1980年开始，在厂里上6个小时班，下班我就做水果批发，供给各个厂工会。烟台苹果、黄岩蜜橘、莱阳梨，还有我们老家的西瓜，都做过。

　　左元：怎么会想到做水果批发的？张静：穷则思变。我要救儿子啊，平常就注意调研——我家祖上是开粮行的，大概我传下了做生意的天赋。

　　现在水果用纸箱装的，一看就知道是哪边来的什么水果了。那时候水果都是用柳条篓子、竹编筐装的。看到路边、菜场有外地来卖水果的，我就凑上去打听：“师傅你们是哪儿的？”出门在外不容易啊，我就要了他们的地址：“师傅你们以后不用来了，我到你们门上去拖。”

　　那时候集合村南京十一车队有那种拖挂卡车，本车能装4吨，加个车厢，总共8吨。我经常到那里租这种车。

　　苹果在地头8分钱一斤，拖回来，不整齐啊，停车场晚上下班了，灯不亮，点个煤油灯，一个个看，一个个挑——这个，三毛，这个，两毛二，这个，一毛五……整夜在停车场整理。整理好了，运到各个厂去，由他们工会发职工福利。我的批发价比市场价便宜，每次都说是帮我家农村亲戚推销的——不能说是自己贩来的，那时候还在打击投机倒把呢！

　　品相不好的果子，不能批发给单位，就到菜场零卖。可又不认识秤。我们厂总务科有农民工，我让他帮忙称秤，我坐旁边收钱。那时候人都要做工人，经商人家瞧不起。我就用手织的大围巾把头包起来，再戴上大口罩。同事看到了：“哎张师傅你怎么在这啊？”“这是我家亲戚，我给他帮帮忙的！”那一位反应也蛮快的：“哎，对！对！”

　　哪边有钱赚就往哪边跑。在菜场看到别人家的虾子都很小，有一家特别大，我就上去跟人家韶：“你家虾子怎么这么好的啊，在哪进的啊？”人家想不到我要干吗，也不瞒我。知道了，在安徽来安县一个大坝上收的。我去了，地头两块二毛钱一斤，到南京自由市场，批发三块五，零售四块五。我们厂星期四休息，星期三，如果我上早班，中午一点下班，我跟搭班的讲好：“王师傅你早点来接班，下次我还你！”下了班就往车站跑，赶到来安，跟当地农民认个干爹干妈，好有个借宿的地方。睡在竹绷子床上，咯吱咯吱响。熬到夜里(凌晨)一点钟，赶快起来，拎两个大篮子，跑到大坝抢“头水”。三斤两斤收，一篮子装20斤，一手一个，40斤，4点半搭上长途车，3个半小时左右，8点前后到南京水西门。水西门有个大菜场，下车不走了，就在那里销掉。不能跑远，到9点，虾子就不动了。虾子怕热，一热就容易死。那几年，秋冬天我都跑这个生意。你算算，一趟40到45斤虾子，一斤赚一块五毛钱，多少钱？当时，不得了的数字，我两个月的工资啊！碰到早班转二班，我把虾子批出去，不回家，转身再去，能连着跑三趟，一个星期赚100多块钱。

　　那时候，人民币最大面值10块，挣个一大摞，捧到医院。

　　在来安，我发现那里的猪肉特别好，又便宜。1986年开始，我弟弟张六顺，现在的南京六顺生态农艺园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当时他来做猪肉生意。生意好啊！我们雇了10个小刀手，在新桥菜场摆肉案，进个8片、10片猪肉，一天卖完！

　　卖了两年猪肉，弟弟又开了毛毛鸭子店，卖鸭子，后来搞了梅花鸭生产基地，在新桥、凤游寺、长虹村……开了十几家鸭子店。

　　我儿子身体好了，参加工作了，我可以放松做自己的事了。现在，我一直在忙我弟弟。

　　我弟弟靠猪肉、鸭子这两样生意积累了资金，在江宁陆郎建立了六顺生态农艺园。刚开始只有一个13亩的塘，搞垂钓，后来一点点发展，逐渐扩大，发展了果蔬、客房、桑拿、足疗……去年开始，我们发展了老年康复中心。我们要把我们的农艺园办成一流的农家乐休闲旅游一体服务中心。

　　自行车票开始40块钱一张，后来20块钱一张。拿到朝天宫，路边一站，就有人来问：“阿有自行车票啊？”

　　左元：80年代，您在南京缝纫机总厂有什么难忘的事情？

　　张静：那时候，轻工产品供不应求，很多东西都是凭票供应。我们轻工系统有一些便利，相互调剂一些产品票券，我们的厂长、各科室每周、每月都有一定配额，像我们自己的熊猫牌缝纫机、常州的金狮牌自行车，还有一种长征牌的加重自行车，在农村非常受欢迎，非常紧张……呵呵，不讲了，丑！

　　左元：讲讲看，这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特色，而且您是为了儿子。

　　张静：领导有了票、同事有了票，不一定要，我就跟他们要过来，拿去卖。开始40块钱一张，后来产品供应慢慢充足了，票“不值钱”了，20块钱一张。拿到朝天宫，路边一站，就有人来问：“阿有自行车票啊？”

　　那时候，我经常跑到各个科室：“这一周有什么票啊？我家有个亲戚在农村，他们要拖鸡蛋上街卖，给张自行车票呐！”厂长说：“你怎么每个月都有亲戚要买东西啊！”“我家农村亲戚多哎，加重车不就是给农民的嘛！”“给你给你！”

　　那时候，我们总厂在太平路有个库房，到那里值一周班可以按优惠价99块买一台缝纫机，我就申请去值班。

　　左元：市场价多少钱？张静：市场价130块，我99块买下来，卖120块。跑一周，可以赚21块钱，我为什么不去？

　　为了儿子，我是挖空心思。我是1980年抓投机倒把最凶的时候开始“投机倒把”的，我敢闯，闯字当头。当时有人汇报给厂长，说我在贩买西瓜。厂长到我家转转，我说厂长，坐坐，尝尝这个西瓜，多好吃啊！“这哪来的啊？”“我们家秣陵的亲戚来卖的，放在这里的。”“噢，亲帮亲，应该的，农民的东西，那没关系——不能投机倒把啊！”走了！我不知道厂长是不是真的相信我的话，我只知道他跟厂里人讲过：“小张家儿子身体不好，你们各个部门能照顾的尽量照顾！”

　　1981年，还在打击投机倒把，到1982年，市场稍微放开一些，没有工作的人可以领执照做生意了，在职人员还是不允许，发现了是要开除的。我弟弟就是那时候开始做猪肉生意的。因为雇的工人要吃饭，要开伙，还有碎头碎脑猪肉不好卖，1983年，我干脆帮他在新桥搞了个兴隆小吃部，卖小笼包、菜包、馄饨、面条。一边卖肉一边做小吃，生意好啊！

　　左元：现在看，那时候生意为什么那么好？

　　张静：一个是那时候没放开，做生意的少，还有，我们的店处在工厂生活区，二化机、大桥自行车厂、缝纫机厂、制药厂、锅厂、柴油机厂、蔬菜公司，这么多单位的宿舍区集中在那一片。

　　因为操劳过度，1983年年底，我得了心肌炎，到1984年，连发3次，前前后后住了7个月医院。身体好一点的时候，我继续跟我弟弟搞小吃部。

　　1986年，我自己请人帮忙领了个执照，在雨花西路又搞了个小吃部。帮忙的人担心：“你这样不行啊，你们厂知道了要找我们麻烦的！”我就先请了半年病假。生意还是好得不得了，最红火的时候，一天小笼包要用半头猪肉，菜包要用掉120斤青菜，一天经营额800块钱，那是80年代啊！

　　有人反映：“她有病，不能上班怎么能开小吃部的？”厂里找我谈话，说先停掉我的病假工资再说。这时候我已经做了两个月了，有底了，不怕了。半年病假满了，又续了半年，1987年回厂。那时候，缝纫机厂已经走下坡路了。1988年国家允许工作人员留职停薪，我马上下来了。我是我们厂第一批留职停薪的人员之一。每个月交100块钱，一年1200，年头先交给厂里。

　　为了儿子，为了生存，不得不低头做。我就认一条，多劳多得，不劳不得，我不怕，我就靠两条腿、一双手，你不能剥夺我的劳动权吧？

　　很多时候，是一件事情失败了，才走出另一条路来，要坚持。我弟弟开始包了水塘是养鸭子为鸭子店提供货源的，结果鸭子得瘟病死光了，就养鱼，然后想到搞垂钓休闲，然后有钱就往里投，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生态农艺园，我弟弟六顺和他爱人付出的太多了，我作为姐姐，帮他操持操持。我愿意帮我这个弟弟，因为他人品好。他是21世纪的“头戴草帽脚穿草鞋的干部”，一心扑在工作上。

　　左元：回头看，如果不是孩子生病要用钱，你会不会走上经商这条路？

　　张静：如果一帆风顺，我就在厂里了，可能早就下岗，然后靠点劳保养老了。孩子生了那样的病，无底洞啊！我要救孩子，穷则思变，结果走出这么一条路。走到今天，是有一把把辛酸泪的。总的讲，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只要你坚持，总能走出来的。

　　链接：打击投机倒把1981年1月7日，“为了进一步发展生产，搞活经济，有效地维护社会主义经济秩序”，《国务院关于加强市场管理打击投机倒把和走私活动的指示》下发各省、市、自治区人民政府，国务院各部委、各直属机构，指出下列行为属于投机倒把活动：

　　非法倒卖工农业生产资料；抬价抢购国家计划收购物资，破坏国家收购计划；从国营和供销合作社零售商店套购商品、转手加价出售；个人坐地转手批发；黑市经纪，牟取暴利；买空卖空、转包渔利；欺行霸市、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倒卖计划供应票证和银行有价证券；倒卖金银、外币、珠宝、文物、外货、贵重药材；偷工减料、掺杂使假、以假充真，骗钱牟利；以替企业、事业等单位办理业务为名，巧立名目，招摇撞骗，掠取财物；出卖证明、发票、合同，代出证明、代开发票、代订合同，提供银行账户、支票、现金，从中牟取非法收入。对从事投机倒把活动的任何单位和个人，除按政府规定罚款或没收其财物外，情节严重的，交由司法机关依法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