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隆基:我很尖锐地批判香港文化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7月31日09:57 南都周刊

  南都周刊记者 罗小艳 实习生 黄帝子 编辑 徐夏 美编 何卓英

  孙隆基简介:文化学者,在重庆出生,在香港长大,获台湾大学历史学硕士学位;后赴美国求学,于明尼苏达大学专攻俄国史,获硕士学位,又转赴斯坦福大学专攻东亚史,获博士学位。曾任美国孟菲斯大学历史系教授,并在加拿大等多所大学任教,现为台湾国立中正大学历史学系暨研究所教授,著有《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历史学家的经线》等书,对中国文化、当代美国大众文化的研究都颇有建树。

  写作是为救人

  南都周刊:你生于重庆,长于香港,就读于台湾,并长期受西方文史哲熏陶。是什么东西让你有了对中国文化进行“硬心肠的”反省的力量?

  孙隆基:我写《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不是为了救国救民,而是为了救个人,救国救民是相当中国式的提法。我见过很多中国人,一方面将儿童时期才有的特征遗留到二三十岁,另一方面又少年老成,老年化提前来临。在这两者的夹攻下,给人感觉不是上一代也不是下一代,不伦不类。他们人生当中最有个人特色的阶段变得很模糊,即使有,也是在模仿西方,而且还掺杂商业价值的因素,比如说青少年文化中的摇滚乐、牛仔裤的流行。总的来说,我觉得中国人的成长是受到压抑的。

  南都周刊:就是说你的文化批判关注的是个人的成长?

  孙隆基:对。在我们的文化中,有很多东西偏离了应有的方向,父母只要求孩子把书念好。到了结婚年龄,再由父母帮忙张罗相亲。日本现在就有不少这样的情况,台湾很多人从国外读完博士回来后也需要靠相亲。我觉得这些人在科学方面可能很有成就,就是所谓的“科学怪人”,但在社交方面一塌糊涂,没有技巧。这跟父母对孩子从小的要求有密切关系,整个人只有一半在发展,情感方面没有得到充分发育。

  南都周刊:《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距原版1983年出版时间已经20余年。20年足以产生新的一代。新的一代的成长是否会对你书中所描述的“深层结构”造成冲击?

  孙隆基:如果将文化比喻成语言,它的文法规则是不会改变的。就像我在台湾所看到的,现在很多年轻人表面上看起来西化了,根本不太理父母,如果妈妈对他唠叨,他会像美国青少年那样说“you fuck off”(你滚吧),但另外一方面,年轻人会很依赖父母,生活都不会打理,零用钱还是要靠妈妈,因此我觉得这种西化只是表层的。

  南都周刊:你的意思是说深层的东西并没有改变?

  孙隆基:深层的东西中少年老成的成分可能会减少了,但那种不负责任、永恒儿童化的东西,在中国的“小皇帝”身上可能更为发扬光大了。我在书中曾说,中国人不能控制自己,人的身体似乎是“开裆裤”式的,想排泄就排泄,没有责任心。现在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内地的情况我不太清楚,至少很多发达城市明显在改变。

  南都周刊:读你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会让人产生对中国文化的反感,这是否会引起文化歧视?

  孙隆基:应该不会。西方人在读我这本书时,往往会认为我是针对中国的集权主义的反抗。因为现在有文化的西方人,都会谨防自己有种族主义倾向,他们会有意识地避免从文化歧视的角度来解读。

  南都周刊:但是在读这本书时,确实给人感觉中国文化没救。

  孙隆基:我觉得不是有没有救的问题,在书中我只是指出了“四人帮”以后、改革开放以前的一段历史中的问题。现在看来,中国文化的基本文法规则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情。文法规则可以造句,可以是很糟糕的句子,也可以是很佳的句子,关键看怎么造。至于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因为我现在研究的是美国文化。

  南都周刊:学者朱学渊提出“儒即奴”,认为儒家文化是导致中国人缺乏是非从而缺乏诚信的深层原因,并且引用你某些观点来作为论据。你同意他这样做吗?

  孙隆基:我对儒家的批评是很尖锐的,但我不认为儒家是中国文化的病源。文法规则不问因果,很难说谁是因谁是果。我只是从中抽出一些“rules”(规则),很难说它的起源是什么。不能说儒家造成了中国人没有是非,中国人是有是非的,甚至有“杀身成仁”的信念,为了二人关系中的对方,可以杀掉自己一方,当然杀身成仁是为了天下和国家。

  香港人太“乖”

  南都周刊:你这次在香港书展中有一个演讲题目为《美国大众文化里的第三性和东方人》,“第三性”是指什么?

  孙隆基:是指包括中日韩在内的东方人,因为东方人没办法符合美国人的两性结构。美国的两性很两极化,男女的性征和行为很发达,这不只是说发生性关系,而是要有能够做爱的心理资源,比如说调情的浪漫心态。美国人认为一个男人如果不懂得做爱前的调情,意味着他在某些方面的不成长。但如果东方人去“调情”,表示性的兴趣,会被当作“流氓”,一个正派的东方男人他是不能表达这些的,他必须用别的方式来证明他是男人,如行侠仗义等。我最近读到的易中天的《中国的男人与女人》,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南都周刊:用“第三性”来阐释美国人眼中的东方人,美国人是有意识的吗?

  孙隆基:美国人当然不承认自己有这样的看法,他们反对种族歧视,但他们却在一些事情中不经意流露出这样的看法。当然也不是凡事都这样看,在美国的电影、小说中,东方人出现的方式有很多,如中国的黑社会,就与性别无关。我说的是,只要牵涉到美国的性别观与性的问题,他们会觉得东方人很难归类是男人还是女人,而且美国人可能是不知不觉产生这种看法的。

  南都周刊:东方人本身会是美国人认为的这种不男不女吗?

  孙隆基:不是的,这只是一个对话,就是说,在A眼中将B看成怎样。我在写《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时,用的是结构主义的方法,以观察者的姿态在忠于客观情况的基础上构造出来的东西。现在我采用后结构主义,即两者的对话,答案往往已经包含在问题里面,比如说美国人去问东方人问题,他必定是用自己的方式去问的。反过来,从美国人怎么看东方人,也能看出美国人是怎样的。

  南都周刊:你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一书的第一版序言的最后一段,曾提出:不论“现代化”与否,中国“人”被设计的方式是否根本上有问题?这个20几年前的疑问,现在是否已经有了答案?

  孙隆基:昨天在香港书展的“阅读香港”座谈会上,我很尖锐地批判了香港文化,但是从大陆过来的几个作家学者,他们不会说批评香港的话,他们都在鼓励香港。香港的现代化属于超前的,但它还是缺乏一些东西的,很多东西被压抑了。香港文化有“身体化”的特征,有人以为这里有纵欲的意思。其实不是纵欲,而是强调“吃”,这本身没有什么坏处,但不要因此而压抑了人的更高的需求,比如说“情欲”。

  南都周刊:“身体化”不包括“情欲”吗?

  孙隆基:“身体化”倾向,是将整个生活的意向都导向满足身之需要,而在“情欲”的需要方面,香港人是被压抑的。美国人认为东方男性缺乏做爱的心理资源,而恰恰相反的是,他们认为东方女性本身就是一个欲望的对象。当然我不是说美国人完全讲得对,只是一种他山之石。这是一种对话的方式,也可从这个角度来看香港。

  南都周刊:你看到了什么?

  孙隆基:香港的建筑、运输等很多方面都很现代化,一流的。但另一方面,缺少很多东西,如文化心理,个人对自己的情欲的压抑。我在昨天的座谈会上谈到这一点,现场有人响应,说是有统计数据表明,香港男人的寿命是最长的,但香港人的“行房”频率很低。香港人太现实了。

  南都周刊:怎么理解这个“现实”?

  孙隆基:长期殖民统治,香港人养成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心态,很现实,没有一种超越的精神。总的来说中国文化也呈现出没有超越性的特征,但中国文化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以理解成横向的超越,超越个人、小家的局限。而香港文化历来没有士大夫传统,只有小传统,与中国大传统脱节,连这种横向的超越都是很缺乏的。

  南都周刊:大陆的情况又是怎样? 

  孙隆基:大陆与台湾差不多,不像香港人那样“规矩”。据我所知道的,大陆的留学生出来后,他们会很大胆地与洋人同居。大陆有木子美现象,有上海宝贝,这对于香港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香港人写不出来这样的东西,也不敢写。香港人是规矩过了头,很“乖”。

  南都周刊:你所说的“乖”有没有带贬义?

  孙隆基:双重意思。“乖”就代表着守法,守法当然好。但很多东西就变成禁区了,我认为在一些不会危害到别人的领域,就应该注重你个人的情绪。有这样一个调查,说香港大学里的医科学生虽然知道身体构造,了解如何避孕,但有性经验的很少。而在台湾,现在未成年少女怀孕的比率是全东亚最高的。我要说的是,香港人为了“安身”,在精神上牺牲太多了。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发达的,但在个人情感方面是不发达的。

  “叛国”的毛病

  南都周刊:60年代,你在台湾读大学时,雷震、殷海光这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你的思想有什么影响?

  孙隆基:对我都有一些影响。但是我当时走的路数与他们不同,我感兴趣的是历史、哲学,不接近自由主义,甚至在当时我维护过中国文化,直到后来80年代才逐渐“反”中国文化的。

  南都周刊:现在呢?

  孙隆基:现在我对中国文化持的态度比较中立了。现在主要精力是在批美国人,我现在是美国籍,在美国住了30几年,我大概就是有一种毛病,也可以说是我个人的独异性,就是喜欢“叛国”,或许可以概括为“最高叛国罪”症候群,喜欢批判身边的文化。我的下一本新书《杀母的文化》,将从这个新的角度来分析美国20世纪的历史。中国人对美国文化的研究缺少原创性,这个角度是全新的。而且,连美国人自己也未曾从这个角度研究过自己的历史文化。

  南都周刊:这会不会是知识分子对文化改造的本能的责任感?

  孙隆基:对,我会对比较切身的事情持比较尖锐的态度,喜欢深入批判。我在美国定居后,对中国的情感就不那么强烈了,对于中国文化的好坏也没有以前那么关注了。现在看起来,也没必要像当年那么强烈地去全盘否定。

  南都周刊:现在许多学者都在谈论信仰危机问题,一个国家必须有一个共同的价值观,才能形成一种持久的稳健的社会架构,你认为现在我们国家是否存在形成共同信仰的基础? 

  孙隆基:我觉得现在的中国已经没有共同的信仰了,不过有共同信仰也不见得是好事,有时候往往是相当集权的。共同信仰不应该是意识形态的信仰,可以信仰法制,信仰自由主义,等等。

  南都周刊:你怎么看现在中国政府提出“建设

和谐社会”的构想?

  孙隆基:经济发展需要稳定的社会环境,所以和谐当然很重要。但我觉得一定不能因为和谐而去遮盖不同的声音。现代化不仅仅是指经济的成长,不能为了和谐而牺牲了其它的东西,比如民权、人权,否则会形成“国家强,社会弱”的局面,而且处于这种情况下的国家相对于欧美的国家,也不会是强大的,因为它没有社会的支持。结果变成社会弱,国家也弱,社会比国家更弱,那样很难实现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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