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父子间300元钱的官司

　　文/谭瑛杰

　　作为一名书记员，我与当事人的距离是零。我的感情经常会跟着他们起伏跌宕。

　　墙角边蹲着一位老人，上身着一件七十年代的蓝制服，一顶破草帽遮住了老人大部分脸庞，那双颤抖的手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拐杖。没有看见老人的眼睛，他始终低着头注视着脚下，我注意到那是一双沾满泥巴的脚。这就是本案中的申请人——康海，一位渴望亲情更胜金钱的老人。

　　要求赡养，父子反目

　　康海是北京平谷区大华山镇苏子峪村的农民，他与老伴儿共生育有四子一女。1980年夫妻俩给四个儿子分了家，长子康贺起分得五间房所用的宅基地及部分浮财，因为是长子，老两口商量后决定将养老房定在长子家中，考虑到自己尚有劳动能力，因此并没有约定四个儿子的赡养义务。1986年老伴因病去世。2000年康海因丧失劳动能力提出赡养要求，但康贺起却一直没有履行自己作为长子所应尽的赡养义务，为此，父子俩曾大吵一顿，一气之下，老人搬出了康贺起的家，康海只得在剩下的三个儿子及女儿家中轮流居住。老人心里一直不是滋味。

　　2007年3月6日，康海在万般无奈之下将自己的儿子——康贺起告上法庭。

　　平谷区法院依法对这起赡养纠纷案进行了调解，调解的结果是：自2007年1月始，康贺起每月给付康海生活费25元(全年共计300元)，大米、白面各25公斤。康海生病需要护理或不能独立生活时，由康贺起承担1/4的护理时间或护理费用。然而，法院的判决并没有让康贺起对昔日的做法有一丝丝的愧疚。在领取判决书那一天，父子俩又在法院发生了争执，这一次，康贺起扬言自己没有这样的父亲，并在老人面前恶狠狠撂下一句：“我早晚拿刀剁了你。”康海没有想到自己养了50多年的儿子如今说出这样的狠话，顿时老泪纵横。在围观人的指责声中，康海用颤抖的手拄着拐仗回到了家中。

　　判决生效，拒不履行

　　判决生效后，康贺起没有履行判决书中所确定的义务，康海于2007年5月9日向法院申请执行。一个月后该案转入执行庭。接手该案的是专门办理“三费”案件的谢法官。谢法官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他有着丰富的办案经验，无论标的大小总能处理得得心应手，除非找不到当事人。接到案件的当天，我同谢法官一起驱车前往70里外的苏子峪。烈日炎炎，汽车在山路上盘旋，虽然车内开着冷气，但我还是看见谢法官的额头溢出汗来。山路狭窄崎岖，另一面是山，一面是深沟。我们的汽车如同行使在浪尖上的小船上下起伏，谢法官虽然是位有着十几年驾龄的老司机，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眼睛紧盯着前方。来到苏子峪，打听到村委会的地址，在村干部的指引下我们来到了康贺起的家。这是一座建在坝沿底下的破房，没有围墙，院内停放着一辆破旧的拖拉机。站在坝坎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康贺起家一共三间房，正门用铁链锁着。窗户上糊的都是旧报纸。谢法官长吁了一声：“看来这个案子有些不好办啊！”无奈我们只能将传票放在村委会，请村长代为转交，并通知康贺起周五去法院。

　　接连两周过去了，仍不见康贺起来法院。于是每当谢法官去北山一带办案时都要到康贺起的家中看一看。一连去了几次都不见家中有人。据村长说，传票已经转交到康贺起的手中，现在他自己承包了一片山地，同时靠给别人做小工过日子。去年与妻子离了婚。家中有两个孩子读书，老大在北京，老二在平谷，现在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同时我们还了解到，康贺起是个“凿”脾气，家中本来就不富裕，因为康海要求抚养费，导致康贺起一家生活负担加重，夫妻俩经常因赡养老人的问题争吵，一气之下两人离了婚。

　　这天，谢法官和我又来到了康贺起家，前门依旧锁着，后门却半掩着，家里的拖拉机不见了。敲开虚掩的门，康贺起走出来，这是两个多月以来我们第一次看到被执行人。家中除了一台电视和一个破旧的VCD就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表明了身份，谢法官便开始询问：“知道我们今天来是因为什么事儿吗？”

　　康贺起：“知道，因为我父亲的赡养案件。”

　　谢法官：“前几次传你为什么没到庭？”

　　康贺起：“我没钱，我也不去。”

　　谢法官：“你家里的拖拉机怎么不在院里了？”

　　康贺起：“我卖了。”

　　谢法官：“多少钱卖的？”

　　康贺起：“900块钱。”

　　谢法官：“你父亲的赡养费按判决书的规定应在5月1日前交齐，共300元，你现在能给吗？”

　　“我没钱，钱都给孩子交学费了，他不是我爸爸！”康贺起的情绪有些激动，“哪有像他那样当爸爸的？要不是他我都不至于跟我媳妇离婚。我也跟他说过，我现在没钱，两个孩子念书，可他就是不听，还把我告到了法院。我没钱，有钱也不给！我看他能整死我？”

　　谢法官：“康贺起，你听着，赡养父母是你的义务，即使他有再大的不是，他也是你的父亲，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你现在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咱们换过来想如果你的孩子不养你，你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天我们再给你发一张传票，你明天到法院去，把事情的情况讲清楚，我给你作个笔录。”

　　康贺起：“我没钱，我也不去，我还得上地里干活呢，他不是我爸爸，这钱我也不给，他不是会告我吗？我还就是不去！看他能把我怎么着……”

　　逃避义务，甘愿受拘

　　2007年6月7日，法院依法对康贺起采取司法拘留教育十五日，其间，又两次与康贺起谈话，但他都拒绝在谈话笔录上签字。看来让康贺起主动履行判决书的义务已经不太可能，于是谢法官想从康海的身上找突破口，希望通过和解的方式来解决纠纷。

　　2007年6月12日，谢法官又驱车前往苏子峪，在路旁遇见了康海，告诉他康贺起已被司法拘留并通知其13日到庭。

　　13日早晨，法院的大门还没有开，康海就已经早早地守候在门口。

　　在从看守所提出康贺起的途中，谢法官询问了康贺起在看守所这几天的生活情况，见康贺起还是冥顽不灵，谢法官接着又和他打起了心理战术，问：“里边好还是外边好？”见康贺起不语，谢法官接着说：“如果你再这样不配合，法院将起诉你拒不执行生效判决，这样你就得在里边待三年。”这下，康贺起不再沉默：“我跟他说我没钱，俩孩子念书的钱都是借的，他要是这样一个劲地闹腾，您就关我三年吧，这(看守所)也有吃有喝的……”“那你就不能给你父亲借点？给你孩子都能借，为什么给你爸爸就不能借呢？”谢法官的语言有些严厉，他接着说：“事情是由你惹出来的，你就要想办法去面对，你爸四个儿子他为什么只告你不告别人呢？你难道不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吗？” 见康贺起安静了下来，谢法官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接着说：“今天，你爸爸也去法院，你们爷俩好好谈谈，谈好了让你回去，谈不好，你还继续回看守所！”

　　慈父爱心，接子回家

　　到了法院，谢法官把他们父子两人召集在一起，说：“今天你们爷俩都在场，把你们的赡养案件谈一谈。”

　　康海：“行！”

　　康贺起不语。

　　谢法官：“康贺起，因你拒不履行生效判决文书上所确定的给付义务，所以对你实施司法拘留十五日教育，你有什么意见吗？”

　　康贺起：“没有。”

　　谢法官：“那你欠你父亲的300元钱什么时候给？”

　　康贺起：“我没有钱。”

　　谢法官：“你不能借钱给你父亲吗？”

　　康贺起不语。

　　这时坐在一旁的康海，不再沉默：“其实，你没钱我也能体谅你，一年300块钱的生活费，你凭良心说多是不多？到冬天买一吨煤就多少钱？靠300块钱能过不？”

　　当时，在办公室的部分法官和群众一听说，康贺起连每月25元钱的生活费都不给，纷纷指责他。有人说：“300块钱，被拘留，你寒碜不？被拘这十几天，你做小工也该给挣出来了。”还有人说：“老人把你养大不容易，他就是有什么不是，你也不应该跟他计较。”还有人说：“就应该请电视台来，作一期节目，让人都知道，这不孝子!”

　　一直沉默的康海说话了：“我知道你现在手头紧，我的两个孙子正读书，你没钱养活我不是？”

　　康贺起：“嗯。”

　　康海：“其实我心里很体谅你，我知道你没钱，可是当初你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说不养活我，更别说给我钱了，你说你让我怎么办？如果你当时说‘我没钱，等我有钱了再给您’，我会告你上法庭吗？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管不了你还有法律能管你。今天，我可以把申请撤回去，但是你出去以后不能在外边瞎说，别说我把你给告了，连法院也怎么不了你。”

　　见时机已经成熟，谢法官说：“刚才你父亲已经说了，你准备怎么办？”

　　此时，康贺起已经泪流满面，抽泣着说：“别管以前怎么样，我错了，我一定养活您，如果我卖不了果树，我打工也养活您！”

　　调解结束后，康海问儿子：“出来的时候带钱没？给你10元钱坐车够不够？”

　　接过十元钱的康贺起更加泣不成声，与父亲抱做一团。我看见老人褶皱的眼窝闪着晶莹的泪花。

　　康海在撤回执行申请书中写道:关于我诉我儿子康贺起赡养纠纷的案件，通过法院的工作，使他端正了态度，同时承认了错误，使我们父子的感情重归于好，故我撤回执行申请,同时感谢法官对我家里的关心和帮助。

　　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我在想如果今天老人领到的是那300元钱，那么还会有今天这父子搀扶的一幕吗？赡养父母其实是自家的事情，但是稍有理性的人都明白，一个人从出生到成人，在无形中不知得到了多少父母的深恩，到了报恩的时候我们可以推辞吗？虽然父母可能不需要你的钱，但是做子女的都应该也有义务照顾和赡养父母，钱多钱少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心意，人老了，剩下的时间不会太多，做儿女的应该让他们晚年过得幸福。这才是最重要的！

　　(文中康海与康贺起均系化名)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7年7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