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看台湾：大陆人的台湾生活

　　萧功秦

　　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我们有多恨日本人(第四天屏东晴)

　　我们在一家简陋的乡村餐馆坐下来聊天。我很想知道台湾人对大陆人看法的历史变化。L先生说，1949年以前， 台湾人并不排斥大陆人，中日战争结束后我们台湾人是发自内心地欢迎国军到台湾来，甚至还有点浪漫的期待。但没想到的是 ，那些国军来台湾时纪律如此之差，衣衫不整，鞋带都不系。迎接他们的大轿车，车门大开让他们进，他们却偏要从窗口爬进 去！这样的纪律让人怎么看得下去？没有系鞋带还可以理解，那时中国大陆穷，军队供给不好，但精神状态怎么与被打败的日 本兵反了过来？战败的日本兵离台时反像是凯旋，整齐地开步走，胜利的国军反而像是兵败如山倒似的游兵散勇，毫无军纪可 言。如何让台湾人对大陆政权产生认同感？

　　他说，大陆人、韩国人都恨日本人，这很正常，因为日本人干了许多坏事。然而相对而言，当时台湾人对日本人的确 有点好感，一个原因是日本人在台湾实行的政策，是把台湾当作日本的“国土”来对待，不同于它在其他殖民地的政策。另外 国民党当年表现得也实在太差劲了，引起了台湾人的反感。其实日本人应该感谢国民党，因为日本人把台湾人变成“二等公民 ”，国民党却把台湾人变成“三等公民”。因此，处于“三等公民”状况的台湾人，反而对把台湾人看作“二等公民”的日本 人产生好感。日本人守法意识强，台湾人也在日本统治时期学会了守法，但国民党却不守法，腐败加上“二·二八”事件，让 台湾本地人与国民党结下了仇。而现在，大陆制造的压力，又把台湾人当年对国民党那种仇恨，转移到大陆人身上来了。其实 两岸关系刚刚开始解冻时，台湾人对大陆并没有像后来那样不满。

　　我说，对国民党，你们也要想到他们对台湾发展的贡献，不要只想到“二·二八”。台湾贫富差距之小在世界上都是 名列前茅的。原因之一，就是国民党来到台湾后成功地搞了“三七五减租”，又搞了和平土改，使耕者有其田，佃农阶级从此 不复存在。这些自耕者在现代化过程中又大量转为中小企业家阶层和城市中产阶层，这是台湾现代化成功的最大秘密所在。对 此，L先生的看法是，台湾的和平土改确实干净利落。但为什么以前国民党在大陆没有这么干？因为他们在大陆搞土改牵扯关 系太多，而他们与台湾本土士绅之间并没有深密的关系，他们是外来的，搞土改甚至可以趁势削弱本地的对手。这是一举两得 的事。

　　我说，这也不尽然，国民党的三民主义也有平均地权，问题是历史没有给国民党足够的机会与时间。在这方面共产党 就成功得多。我又说，其实台湾人对大陆有很多误解，大陆的政策主要是表示一种决心，面对“台独”我们不得不伸张我们的 决心，并不是针对台湾老百姓。不过我也承认，据我的观察，警示效果并不理想。

　　L先生说，日本人经营台湾是费了一点苦心的。从1895年甲午战争结束后获得台湾，到1920年代以前，日本 每年都把大批预算投入台湾，而没有从台湾获得收益，使台湾变成了日本一个沉重的经济负担，以至于当年的日本议会中，有 人递交了一个提案，建议把台湾在国际市场上拍卖掉。直到1920年以后，日本才开始从台湾获得收益。台湾的教育程度， 1923年已达23%，而当时中国大陆的识字率要低得多。

　　这次酱油打了40年

　　L先生说在台湾最悲惨的就是那些老兵，他们当年大多是被拉夫拉来的。他说起他们村的老刘，一个卖汤面老头的故 事。老刘来到台湾后始终没有成家，在这里生活了40年，整整写了40年的日记，这些日记累计有几十本之多。老刘死后， 大家翻阅他的日记，发现几乎每页都有被泪水染湿的印痕。我问L先生那些日记哪里去了。如果能出版，那将是多么珍贵的历 史资料，对了解这些老兵的心理与精神世界，对了解国民党时期的军队生活与社会变化该多有价值！然而，L先生告诉我，老 刘的葬礼结束后，他的朋友们把这些日记都烧了。他们的想法是，让这些日记随主人上西天去吧，在那儿他肯定还要翻阅的。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把这些日记留下来。我叹息了好久。

　　L先生又告诉我另一个流传甚广的老兵故事。这位老兵当年还只有17岁，妈妈让他出门买酱油，刚上街就被抓壮丁 抓走了，从此相隔万里。到40年后，台湾终于开放大陆籍老兵回乡探亲，这位已经两鬓苍白的老兵终于回到了家乡，见到年 迈的母亲，他当时跪下来只说了一句，妈妈，我上街打酱油，打了整整40年！

　　L先生说，当然现在台湾发达了，老兵们还是能在经济方面受到一些照顾。他们每月至少可以获得13000元台币 (合3000多元人民币)的补助，如果是军官，津贴还要高许多。他们的遗孀，也可以终生享受老兵生前所领取的津贴的一 半。(我想起前些年报纸上披露过一件事：一位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烈士的母亲由于家里穷，把儿子的烈士证书以20元 人民币卖给别人，以此补贴家用。)当然我们大陆经济发展的程度还不足以提供令人满意的抚恤金，但对自己的军人在精神上 的关心与感恩心却是不应该少的。

　　L先生说，当年国民党政府为了反攻大陆，预先告示，一旦反攻大陆成功，每个军人都可以回家乡并授予良田。不少 老兵还保留着当年的“授田证”，这些“授田证”倒也并没有变成废纸，后来台湾当局以20万至50万台币的折价把“授田 证”折成现钱返还老兵，算是没有违背当年的承诺。

　　台湾对农民的补贴照顾，也令人印象颇深。每个农民到65岁可以领取4000元台币生活补贴。山地土著居民则从 55岁算起，达到5000元台币(国民党执政时对占人口约3%的高山族居民的这些德政，也使高山族在历次选举中成为铁 杆的泛蓝支持者)。据L先生说，如果经济发展得好，再过几届政府，全台湾居民都可望获得每个月8000元台币左右的生 活养老金(作者按：现在看来，台湾经济连续多年不景气，要实现这一愿景的难度就大了)。台湾某种意义上已经开始实现社 会主义的一些做法。台湾农民种地不用交税，看病不用交费，一切由政府包下来。新竹地区由于经济基础好，当地农民已经可 以每月获得额外的3000元，合计达每个农民每月可得7000元退休养老金了。

　　里面还有年轻的

　　出门后，我说我想顺路参观一下附近的“荣民之家”。所谓“荣民之家”就是台湾当局专门为安置退休老兵而建的养 老院。L先生说，一个城镇最好的地方，肯定就是荣民之家。终于我看到一个大门坊，我们的小车在这个“荣民之家”的大院 里绕了一圈。这所养老院的环境确实相当优美，院中绿树成荫有湖有山，设施也很齐全，与公园差不多，老人们在其中或散步 ，或下棋聊天。然而，此情此景，总让人有辛酸感。这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感受。老人们的表情是麻木的，带着些不食人间烟 火的隔世味道。虽然他们吃住全部免费，每月一万多至数万元台币的津贴只是他们的零用钱。

　　小车开出“荣民之家”后，L先生指着那些看上去像小旅馆的房子说，那里实际上就是变相的妓院。小旅馆门口坐着 一些穿着入时的女子，她们很注意地望着我们，就像做生意的人注意顾客一样。其中一位冲着我们说，“里面还有年轻的。” 我们一听都笑起来了。台湾当局虽然禁止娼妓，但对于开设在老兵居住区附近的妓院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般嫖妓费在5 00元新台币左右，相当于人民币120多元。

　　这些对“荣民”的优抚举措大多是李登辉执政时定下来的，考虑到这些老兵对台湾的贡献，考虑到他们多年从军，已 经失去谋生的技能与知识，如果不能妥善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他们肯定会闹事，而且会闹得不可开交，造成严重的社会问题 。这个弱势群体之所以没有成为流离失所的绝望阶层，与台湾当局未雨绸缪的主动行动有关系。当然，没有一定的经济发展作 为基础也是做不成此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