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荒野墓地里

　　萧功秦

　　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第四天屏东晴)

　　参观了荣民之家后，L先生考虑了一下说，“尽管天色已晚，我还是要带你去看山地的原住民村落。如果不带你去， 我就没有尽地主之谊。你们大陆来的人很少有机会看到他们现在的生活。”于是，他驾驶着那辆破旧的轿车，一路颠簸着，向 屏东郊野的山区开去，直奔我们大陆人所说的高山族生活区。

　　此时夜色渐渐降临。车子在小路上蛇行，两旁长满一米多高的野草。借着微弱的白光，可以看到路边有一些荒坟。L 先生说，这里安葬的大多数是大陆的老兵。我特地请他停下车，让我这个大陆人下车去看一下。首先见到的，是一位河南籍老 兵的墓碑，墓碑顶端嵌着瓷质的墓主相片，夜色中已经无法辨认清楚。我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悲凉之感，就想在夜色中拍一张相 片作为纪念。这时L先生在车上突然高喊道：“萧教授，别拍了！快上车吧。”话中竟似乎带了些许命令的口气。

　　我不明情由，勉强上了车。他这才对我解释，我们这里的人相信死人是有灵魂的，你拍了照片，会很不吉利。我问为 什么，他说，“以前有过这样的事，有人拍了坟墓的照片，梦里就有许多老兵来找他，要他带信回家，甚至白天也会出一些他 完全想不到的事。那么多孤魂不能回家，他们希望家乡来的人把消息带回家去。你会有许多不明不白的怪事缠身。”我虽然自 认是个无神论者，但在这黑夜下的荒山野地，平生出一种神秘感，使人不禁半信半疑起来。

　　路上我们还在另一处当地人的墓地停下来过。台南农村的殡葬传统的保留，远比大陆要完整得多。那些荒野中的墓碑 ，横写的大字是祖籍，如“武威李氏”、“陇西张氏”、“兰陵萧氏”等等，“考”，“妣”，“显”，一大堆平时只能在古 文中见到的用词，小小的墓碑上一应皆全，充满古味。我突然想到一周以前在台北时，一位老朋友对我说的话。他说，有位台 湾老教授告诉他，要找南宋以后中国风俗文化的遗存，最好的办法就是到台南农村去，那里的现实生活中，还有许多非常古老 的东西。他还给我讲了一件好笑的事：南台湾农民十分质朴，他们从没有见到过大陆来客。1980年代中期，他们第一次在 台南家中迎来大陆客人，就会对邻居说，“我们家来了一个共匪，这个共匪可好呢。”这实在是因为，在台湾当时的语境里， 他们真不知道除“共匪”外，大陆人还有什么其他称呼。

　　说真的，坐进汽车里，在屏东农村野外的荒草间穿行，除了刚才见到的充满古意的墓碑，那无意中钻入头脑里的“显 ”“考”让人突然产生一种时光倒错之感，那真是有了回到南宋时代的感觉。台湾没有经历过“五四”运动，甲午战争以后这 里就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的文化大都又来自唐宋以降的中国，所以，在日据时期，或我们说的日本殖民地时期，日本人对中 国传统倒是没什么不敬。这种古风也就很自然保留下来。国民党迁移到了台湾之后，台湾当局对于保存国粹也颇为积极，再加 上台湾进行的是和平土改，并没有把地主斩尽杀绝，当地的传统士绅文化与民俗都没受到“现代性”的冲击。

　　车开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才到山上，天已经完全黑了。山坡小路两侧一排一排都是小平房，那就是当地排湾族原住民家 。小平房里透出电灯光，可以看到房间里的居民，他们的穿着已与汉人无异，只是看上去特别悠闲自在。排湾族是高山族的一 种，他们被荷兰人从山里赶到平原，后来又回到了山地上，在国民党当政时期，他们确实享受到优厚的待遇，每月的少数民族 津贴比汉族退休农民的津贴还高，并拥有大批的山林土地，考大学也能加分。因此，他们对国民党颇有好感，选“总统”时， 一般也都是把票投给国民党，但他们只占台湾人口3%，在选战中起不了什么作用。1949年前后从大陆来的外省籍人士及 其后代约占人口12%。这两个部分加在一起只占总人口的15%左右，这是国民党在选战中的软肋所在。

　　排湾族人大都信奉基督教长老会。我们信步走进一个小型教堂，这教堂有一个大教室那么大，里面灯光通明，却没有 一个人。L先生指给我看讲经台上一本厚厚的书，没有一个字我能看懂。原来那是一部用罗马字母拼写的排湾语的《圣经》。 排湾族是一个没有自己文字的山地民族，西方的传教士们，为了传布福音的需要，把大部的《圣经》翻译成排湾语，并用拉丁 字母拼写出来，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本我们读不懂的天书。传教士们在无意中完成了一件文化上的丰功伟绩：正是依靠这种罗马 文字记录，排湾语有幸保留至今，避免了死亡的命运。众所周知，文字的死亡，意味着一个民族不可避免的消失。

　　L先生说，其实台湾南部文化更多继承大陆楚蛮文化的传统，与儒家敬鬼神而远之的观念相去甚远，奉神祀鬼的风气 特别浓重。这里的人很相信这些东西，包括L先生。上山之前他还曾热情地带我去见屏东当地的一位扶乩师，说那位大师对于 人的过去未来，可说是了如指掌。可以告诉你小时候发生的事，准确地说出你的家庭情况，让你不得不服。可惜大师去邻县还 没返回，使我失去了体验与领教台南神秘文化的一次难得机会。不过，台湾所有的神祗都是来自大陆，大陆文化深深地渗透于 台湾文化与精神生活之中，这一点正好说明台独人士要去中国化是多么令人不可理解。

　　考虑到这些老兵对台湾的贡献，考虑到他们多年从军，已经失去谋生的技能与知识，如果不能妥善解决他们的生活问 题，他们肯定会闹事，而且会闹得不可开交，造成严重的社会问题。这个弱势群体之所以没有成为流离失所的绝望阶层，与台 湾当局未雨绸缪的主动行动有关系。当然，没有一定的经济发展作为基础也是做不成此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