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风日下的局面不足以使我们绝望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01日12:54 南方周末

  世风日下的局面不足以使我们绝望

  石炎岭:国民素质亟待提高,这是国人的共识。现在人们谈起社会风气不好,都感叹世风日下。但是也有人认为,中国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要解决中国人的生存和吃饭问题。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柏杨:我觉得世风日下这几个字,也不足以说明我们现在遇到的危机特别大。在埃及发现的史书上记载,5000年以前那个时代,也是在那里大骂儿女不孝。可见,几千年前,就有了世风日下的说法。也可以说明古时候也不见得就多么理想。所以说现在局面也不足以使我们绝望。重要的是,问题发生以后,你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它。我们常讲,中国有臭虫。可外国也有臭虫啊。但是,有一点非常不同,中国旅馆里发现臭虫,大家都不要讲,你不讲没人知道。洋人如果发现了臭虫,他会把它包围起来,彻底地消除。面对着社会上发生的种种可怕的事件,使我们震惊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我们对事件本身的反应能力及态度是不是合理的,是不是健康的。如果人们的态度是合理的,是健康的,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事件是非常非常严重的。每个社会形态下,都会出现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至少在他那个社会里当时是骇人听闻的。我在美国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有个单亲家庭,一个妈妈带了一个婴儿在里面住,婴儿晚上就哭啊哭,哭着哭着突然间不哭了,以后就一直不哭了。邻居就奇怪呀!就打电话报警,警察来查这个妈妈,问你孩子哪去啦,她讲不出来。就搜查,在烤箱里把孩子找出来了。这位年轻的妈妈说,他实在是太闹了,我明天还要上班,我没办法应付这个孩子哭,干脆把孩子弄到烤箱里把他烤死。骇人听闻呀!问题是我们如何处理骇人听闻的事,是不是公正,是不是公平,是不是合法。任何社会都不可能没有问题,关键在于有问题如何去处理。

  人类是非常麻烦的一个动物

  柏杨:人类是非常麻烦的一个动物。所以我说,上帝造人,我不晓得他是故意的,或者是他没有这个能力,他把这个人造得好复杂啊,复杂到上帝也一直没有办法。现在上帝每天都在忙什么?我想上帝在家里发愁:到底人类怎么办?我又不能把他毁灭,更不能叫他好不了。任何社会制度都有麻烦,都会发生问题,都不会有一个药方,吃了这种药以后,你就一千年不害病,这个不可能。头痛我就治头,脚痛我就治脚嘛。人类,你治了他这个毛病,他那个地方又会有毛病。

  柏杨:民主政治制度,我们认为是最美的制度,至少我这一生,我这样年龄的阅历,使我觉得民主是个非常美的制度。但是,西方却有人叫嚷,民主政治制度是个非常坏的制度。但是呢,在坏里头它还比较好一点,你还没有发明比它好的制度。你说这个坏,我还可以忍受。同时,这个制度还在不断地改革。像美国、英国的民主制度,已经到了顶峰,但是它不停在改。怎么改呢?人不可能自己老觉得自己不对呀,它有反对党。反对党的职责就是挑剔执政党的毛病,天天骂政府。反对党要上台,天天挑毛病;执政党要保位子,就天天弥补缺点,这样才能一天一天改进,一天一天发觉问题,老百姓才会受益。可以,我们中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办法、没有能力实行人家的民主政治制度。我讲这个话,真是不应该,非常不应该!但我确实感到,民主政治是高品质国民才能用的一种制度,品质不够的人来使用,反而会惹来大祸。这一点,就需要我们不断地修正自己,不断地批评自己,需要我们有一个非常好的教育,加之尊重、包容和诚实。

  解决了吃饭问题,烦恼会更多

  石炎岭:是不是说中国人只有把吃饭问题解决了,才能谈到提高素质?

  柏杨:也不是。真正吃饭问题解决了以后,其他问题才产生呢。现在,我们还没有资格产生其他问题呢。比如,汽车的停车位问题,每家每人都有了汽车,停车位怎么办?一位大陆学者和我谈到提高国民生活水平时说:“某种情况下不能高啊,假如大陆每个人吃饭都很讲卫生,要用纸巾的话,那全世界就没有树啦。”人类社会问题层出不穷,人们永远在解决不断发生的问题。现在当我们饥饿的时候,我们解决吃饭问题,我们不要认为有饭吃了以后,所有的烦恼就没有了。有饭吃了以后,你需要精神生活,要听音乐,要看电影,要听好戏,又要读好书。现在家家有电脑,将来人们都在家办公,就不用上班啦,问题是你上班嘛,人与人之间还有接触的机会。你不上班,每个人在家里,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人们见了都不认识了,邻居也互不相识。再比如,我们现在开汽车,一小时走100公里,我们还可以控制。忽然间,人有能力使汽车1小时开200公里,就把你吓得一身是汗。汽车能开到300公里、400公里,你自己就魂飞天外了。可是你没办法控制,你停也停不住,你在那里大叫,像电影里一样,车最后撞到什么地方,你也不知道。

  人类永远有问题的。所以我说解决一个问题少一个问题,没有一个药方说是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绝对没有。假如你这样盼望的话,你会上当的!有些人讲,没关系,长痛不如短痛,一下子革命,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人类就没这回事,除非上帝震怒,你们都死光算啦!只有这一个办法。

  石炎岭:民主政治可以提升国民品质,可它的发展是否同经济的发展有一定关系?

  柏杨:当然有关系。民主政治来源于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来自于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它有私有经济,每个私有经济都是个保护伞。你反对政府,政治上的异己分子,你可以躲在这个保护伞下面。假如每个人都是政府公务员,你随便说几句话,他把你开革了,不叫你吃饭了,为了五斗米只好折腰嘛。有私有财产之后,每个地方都有了保护伞,我在公司里做个小职员总可以吧?我再摆个地摊,谁的账我也不买!那你言论就可以自由嘛。而且慢慢有钱的人觉得,我只是有钱了还不够,我要有权。这样资本主义社会自然就产生出民主政治制度。什么土壤长出什么样的树木。我们不能认为我只要栽一棵大树就可以啦,我非搬一棵大树来。那不行啊,它没有根呐!

  “神仙一把抓”不能包治百病

  石炎岭:先生曾经说过,提升国民素质是个非常艰难的漫长的过程。时下有些青年人认为,只有通过激烈的社会变革,才能快速荡涤国民身上的污垢,实现民族的振兴。您赞成这种看法吗?

  柏杨:我觉得透过这些年轻朋友的这种想法,可以想见他们内心的沮丧、绝望。他们有一种悲切,觉得国家为什么不好!有这种想法的人我充满了同情。我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年轻人总容易对现实不满,追求理想的境界。

  我的家乡在河南辉县。记得小时候有病,大人说去买一包“神仙一把抓”的药,无论你生了什么病,这种药就像神仙一样,把你的病一下抓走了。现在不晓得有没有?我讲的是六七十年以前的事情啦。结果我们小时候吃了这药,病也没有抓走,该头痛还是头痛,该肚子痛还是肚子痛,我们国家衰弱、愚昧,内部这样的动荡,社会这样不安,这样诸多种种,希望有一个药方“神仙一把抓”,用了之后,马上就会一切都好了。很抱歉,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这样只有使事情更坏,不会使事情更好。

  我愿意讲一个很粗俗的笑话。从前每逢考试,一位秀才就急得不得了,因为他不大识字。有一次年考,上面大官要来考,秀才晚上睡不着觉,走来走去,他太太就讲:“你怎么回事啊?”秀才讲:“要考呀!”“那你为什么急成这个样子呢?”“我肚子里没有东西呀,不晓得考什么。”他太太讲:“你这样痛苦,好像我们女人生孩子一样。”他说:“不对,你们女人生孩子,你有孩子可生啊。我肚子里没有东西,我考什么呢?”革命和暴力都是一样,当条件不成熟的时候,什么样的暴力都没有用。一个女生你把她吊起来打,倒过来打,你怎么打,她肚子里没有孩子,绝对不可能生出孩子。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再举一个例子,西方一个很有名的寓言故事:一个国王生了一个女孩子,爱得不得了。他告诉身边的人:“我的女儿太小,我一定要让她马上长大。”他把巫师叫来说:“你马上念咒,让我这个小女儿长大。不然我就杀了你。”巫师说:“我有一种药,一吃她就十八岁。可是,这个药现在手里没有,我要到山里采药,你给我时间,采回来药,叫她一吃她就十八岁。不灵,你杀了我。灵,你给我多少钱。”国王说:“那没有问题。”不过,有一个条件,我有一个咒语,在我采药归来之前,你可不能看你女儿噢。你一看女儿,咒语就不灵了,那你可不能杀我。“国王说:“我不看她,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看我女儿。”巫师一去十八年,药采回来了,国王催促让女儿吃药。巫师说:“你等一下,我让你女儿吃完药再来。”等了一会,他把国王的女儿领来说:“你看吃了我的药,她就十八岁啦。”国王抱住女儿高兴得要死。无论什么事情,它都有个累积,无论巫婆、巫师,还是国王,都不可以也没有能力使刚出生的婴儿立刻变成十八岁的大姑娘。你没有办法,你打她没有用,你杀她也没有用。一个女孩子,你用再残忍的手段对她,再激烈的手段,再暴虐的手段对她,都没有用,她不到十八岁,她就成不了十八岁的大姑娘。

  暴烈的手段只会使社会更糟

  柏杨:过去在历史上常有这样的事,皇帝要盖一座楼,要建一座大桥,发号施令:我限你几个月盖成,盖不成,斩。斩工程师,斩工人,可有什么用?就是把全世界的工人都杀光,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就盖不起这座桥。可是,我们政治化的头脑非常简单,认为,只要用暴烈的手段,就一定能产生超过人体负荷的这种能力。那是超越不了的。一个社会的进化,它有它的道路,它需要社会的积累,社会的条件,社会的智慧,人民的品质。当这个社会很糟的时候,暴烈的手段只会使社会更糟。一个人的知识程度,不能用暴烈的手段使它增加,不能用运动使它增加,不能用革命手段使它增加,也不能用酷刑拷打的办法叫它增加,惟一的办法,只有好好读书。不好好读书,每天起来革命,不能提高自己的学识。

  中国是个很古老的民族,而且非常衰弱。多少年以来,历史上一次次革命,大家都以为这次革命成功了,我们就没有问题了。好比说辛亥革命,把五千年的封建专制推翻了,这是多大的一个变革啊。结果呢,我们没有能力承受那么暴烈的大手术。等到国民党革命,北伐成功,开始用一种剧烈的手段,提出来改革。新的形式,国民党的组合,统治了国家,结果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应该有一个共识:现在中国不需要革命,不需要暴力。

  22世纪也不会是中国人的世纪

  石炎岭:有人预言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先生对此乐观吗?

  柏杨:我觉得有一种现象很奇怪,比方有人早就讲21世纪是美国人的世纪。美国人上自学者,下至贩夫走卒,马上就加以否认,21世纪决不是美国人的世纪,那是日本人的世纪。而日本人马上就否认,21世纪不是日本人的世纪,而是你们其他国家的世纪,是法国人的世纪,是欧洲人的世纪,反正不是我们,大家不要乱讲。只有我们中国人乐此不疲,这是我们的世纪。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状态。美国人早就说过,它不是世界的领袖。他们表示:我根本不是什么世界领袖,那是多少年前的错误想法,现在我们是万邦之林。

  为什么中国人想让21世纪成为中国人的世纪呢?这是我们文化中虚妄的一面。我愿意很肯定地说,21世纪甚至于22世纪也不会是中国人的世纪,而且绝对不可能。中国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也没有这么大的自然科学的生产能力,也没有这么大的经济运营能力,也没有这么大的道德能力,也没有这么大的文化能力,不可能。你能希望国际会议都用中文吗?你要用多少设备才能使国际会议都用中文?后年就是21世纪,国际会议上我们能够希望用中文吗?这个事情不必再详细地谈,这个事情是不可能的。假定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的话,那么整个社会的道德标准就是改变了,那说谎就成了美德,是不是?不觉得很抱歉吗?我觉得我们不要这样讲,为什么要迷幻这个世纪呢?

  我有一点感想。很多人讲,我们河南省是中国第一大省。(石炎岭:人口第一大省)比人口吗?除了人口最多以外,我们河南省对全国讲起来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贡献?对不起,你们不是河南人,不过我觉得我们河南人应该自己反省,不要只说人口多。人口多,那全国分成两个省,全世界最多!这个没有意义嘛!人口多,这人口你怎么养,这人口,有什么贡献?你对世界的文化上不论哪一方面,你有什么样出类拔萃的一个发明或者一个创造,值得为之骄傲?或者说我们这个地方最清洁,我们的人民亲和力最强,你来到我们的国家观光时你觉得每个地方都像桃花源一样,人们非常可亲,非常地值得信赖,我们的治安又非常好,我们的房间又是最清洁,这样可以呀!一个洋人小女孩、我们中国的小女孩或者非洲的小女孩到美国去,她可以信赖美国的治安,可以信赖美国的警察。到我们这里来,她们能这样信赖吗?不要说外国人,我们自己人都不敢信赖!

  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不要老争世界上如何、世界上如何,夸夸其谈,不累吗?这是虚妄的毛病。日本美国很简单,我不要这个名,如果我一旦认为我世界第一的话,那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吗?所以美国变成了一个警察,哪里一打仗,快来帮腔,快来帮人打架,这样国力都消耗了嘛。两个黑人国家打仗,我为什么要出兵呢?现在美国很聪明,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打你的,你拼命打,没有关系,我不参加。如果21世纪成了中国人的世纪,那非洲阿比西尼亚(注:埃塞俄比亚)的战争,我们是不是要派军舰去呀?他饥荒了,我们是不是要运粮食去呀?我们拿什么运?我们的飞机以前都是向人家外国买的。我们没有什么地方值得骄傲的。我觉得,我们把我们的国家治理好,使每个人都很有尊严,每个人都很诚实,使我们民族成为一个美的化身,街道里非常干净,每个孩子都气宇轩昂,这就是我们国家的荣耀啊!世界的事情我们管不了,我们自己有十多亿人口,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嘛!

  希望21世纪是中国人过幸福日子的世纪

  柏杨:我们看西方人的家庭就知道,人家过的是什么水准。我们台湾,当前经济已衰退了。有钱你有钱,但你没有生活品质,你地下水是什么?含有多少汞?下一代每个孩子都会得肺癌,都会汞中毒的。你自来水不能喝,我们怎么还认为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大陆光这个自来水可以喝,我们能做到吗?家家有抽水马桶,你做得到吗?吃饭时有餐巾,做得到吗?这个都做不到,难道说我们自己一点都不惭愧吗?

  从前,有个大官到各个地方视察,给下面的小官两句话:出门不可使人怕,回来不可使人笑。这就是做人的基本道理。作为一个中国人,在万邦之林中,不要叫人家笑话,也不要叫人家怕我们。常看到我们的官员,到美国一开会就指责:啊!你们美国帝国主义,如何如何,我们中国怎么样怎么样。把美国责备得一钱不值,可刚到美国就讲:“唉,我怎么取得居留权呢?”你这样一个民族,能够叫人家尊重我们吗?除了回国以后,会上这些话作为记录可以升官以外,还能起什么作用?作为中国人不感到蛮羞愧吗?我们现在有没有看到一个美国人、日本人、法国人、德国人,什么国家的人,来到我们中国,他开会时骂我们中国,会后他说:“在你这个地方我能不能居留?”有没有发生这种事情?如果这个水准没有达到,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讲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太夸大啦!我希望21世纪是中国人开始过幸福日子的世纪,有尊严的世纪,这就够了!

  不忘记过去的罪恶,才能避免重犯错误

  我和朋友们计划在火烧岛(近百年来,日本人和台湾当局关押政治犯的地方。近五十年来改称绿岛。柏杨先生曾在此被长期关押——笔者注)建一座“绿岛垂泪碑”。像美国在华盛顿建的越战纪念碑一样,刻上每一个受刑人的姓名和刑期,或者是枪决时间。现在这个时代是个记忆与遗忘并存的时代。我认为,政府的罪恶不能忘记,只有不忘记过去的罪恶,你才能避免重犯同样的错误。中国人老是说:“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都让它过去吧,忘掉吧!你提起来之后会重新勾引出仇恨。”其实这是一个非常诡谲的说法。请问,你叫我们忘掉什么?你不能叫我忘掉我们从不记得的东西吧?无非是让我们忘掉白色恐怖,忘记对我们的迫害。不提就一定会再发生,不知道过去犯的错误,怎么能纠正错误?我们人类受不了不断的错误。

  我们为什么叫垂泪碑呢?就是说,在白色恐怖之下,这些政治犯的眼泪,他们父母的眼泪,他们家人的眼泪有多少,真是可以淹没整个火烧岛。政治犯的最大特征是他不是直接犯罪,而是为了一个理想,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许,当时的政府、制度、风俗习惯以为是不对的,但是他并没有给自己谋利益,这个就值得纪念。我们认为,垂泪碑是个终止号,也是个惊叹号。只要这个碑存在,在台湾这个地方政治迫害以后是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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