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和城市遗产保护方面中国最落后

　　人物周刊：您很早就指出“中国的城市保护法并不完备”，立法方面，是否有“他山之石”可以借鉴？

　　阮仪三：我再次强调，立法的观念，在建筑和城市遗产保护方面，我们中国是全世界最最落后的！1840年，法国文学家梅里美提出保护历史建筑，被任命为第一任历史建筑保护局局长。1907年，法国有了第一部历史建筑保护法；1962年，法国公布《马尔罗法》，规定：除建筑物本身以外，对建筑物周围环境也要保护；对于重要建筑物，80至100米范围内所有建筑不得随便拆除，拆除要经国家批准。此后，欧洲所有先进国家陆续公布了自己的城市保护法。

　　再看日本，明治维新后，改革思潮导致全面西化的政策，许多文化遗产被当作封建糟粕抛弃和毁灭。1868年维新政府发出“神(社)佛(寺)分离”命令，废寺灭佛，僧人还俗，佛寺文物遭到严重破坏。对此，许多明智者提出“和魂”丧失的问题。1871年，日本公布《古器旧物保存法》；1897年《文化财保护法》公布，正式依法保护历史建筑；1966年，《古都保存法》明确了对有重要历史地位的城市如京都、奈良、镰仓以及其他市町(注：町即街区)村进行全面保护；1968年到1970年代，日本多次修订《文化财保护法》，涵盖了历史街区和历史村落的保护。

　　1972年有了世界遗产，那时我们还在“文化大革命”。现在，世界上所有先进国家都有完善的历史建筑保护法：在美国，有二三十年历史的建筑就不得随便拆除，一些18、19世纪的房子当然得到认真保护，百年老校芝加哥大学得到完整保护，连一棵树死了都要追究责任。我们呢？现在都2008年了，什么也没有。立法跟不上，缺少强有力的后盾，破坏就得不到控制。

　　2003年，上海市公布《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目前为止，这是全国第一部有关保护历史街区和建筑的法规。但是保护率非常少，才632处。伦敦有多少？伦敦比上海小多了。伦敦是1万处！英格兰，60万处！日本，100万处！我们中国非常非常落后。什么没钱？造个大楼几个亿？！上海有5000幢大楼，一个大楼两三个亿。但是，我们拿出了多少钱保护历史建筑？

　　人物周刊：保护历史遗迹的资金来自政府财政，尤其是纳税人的钱，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是否该对这种社会福利属性进行界定？

　　阮仪三：我们这方面很不完善，所有东西都是政府主导。现在来看，中国房子正逐步转化为私有，房子是我的，它就有自己的属性。但问题是，房屋修缮需要很多钱。当前生活不提高，居民没能力做这个事，但情况逐步好转后，这个会有很大变化。

　　我们最近做了四川广元昭化古城的保护，要求当地市政府让居民自己出资修缮。所有沿街房屋的立面由政府出资，里面让居民自己去弄，政府帮你设计，找工人，但钱要你自己出。开始的时候闹翻天，不肯出。后来，谁愿意修帮谁修，修好后，包括老百姓自己，就有责任心了。房子修好后，使用性能发生很大变化，原来破败的，店开出来了，开始形成街市，人家也愿意来租你的门面，房地产一下涨上去，沿街房子从1600一下涨到6000。原来沿街的“假洋鬼子”看上去很新，现在价格一下子跌了。

　　为什么唐山垮了，

　　丽江巍然不动？

　　人物周刊：今天，中国突飞猛进的城市化无疑会对古建筑和旧风貌构成巨大威胁，在您看来，我们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是什么？

　　阮仪三：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内涵认识不清。五四以来，我们的思想就是混乱的，分不清青红皂白。鲁迅说过的一些话就有问题，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诸子百家、祖传丹药，一律打翻在地，帝王将相打它是对的，才子佳人、诸子百家、祖传丹药，这些东西你打它干什么？传统东西打倒得太多，再加上“文革”，完全乱了套。

　　那些外国人设计的奥运建筑，浪费到极点。全世界所有国家奥运会都是自己人设计建筑。还有那个CCTV大楼，完全是违反常理的建筑，偏离重心，歪斜的，能支撑多长时间？完全是不合理的结构。好看？那是你的理解，我认为很难看！还有那个大剧院，我跑到景山顶上，早上太阳光升起来，咦？那个蛋跑到故宫里头来了，哎呀，又大又亮。我去了两次，几个法国人在那里，我问他们：你们觉得好看吗？好看什么呀，安德鲁在我们那边，我们都不说他好，你们为什么叫他来做？真可悲！

　　我们重新建立秩序时，西方东西进来，完全是现代设施和科技，摸得着看得见，相比之下，中国传统建筑的优点一下子呈现不了。我一直给大家说丽江的例子。很多人说，丽江保护下来后，成为重要旅游景点，每年300万游客，旅游纯收入30个亿。丽江1万多平米，这么大的旅游发展，很成功很好吗？这就是保护的目的？错啦！保护丽江的意义不在这里。

　　丽江是我们几个人95年一起申报的，96年3月，7级地震。你知道，唐山也是7级，唐山垮了，丽江没有。什么原因？唐山全是解放后造的房子，毛泽东提倡“干打垒”，用最简便的原料，土墙砌上去，弄两块板就过日子了，这是不坚固的建筑。丽江全是木结构房子，7级地震，顶塌屋不塌，墙倒柱不倒。所有木建筑都是卯榫结构，没有钉子。中国是多地震国家，所以古人创造出这种卯榫结构，允许它动，但不会塌掉。2003年12月25日，伊朗巴姆城堡6.5 级地震，夷为平地。丽江是1000多年的古镇，7级地震安然无恙，这是中国人民技术与艺术的结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派人来看，现场一片狼藉，但是再一看——没问题，房子都在，只是墙塌了，瓦没了，这个修好还不容易？

　　我们现在保护古城，更重要的目的是留下城市的历史传统和建筑精华。这些历史文化的载体，可以滋养出新的有中国特色的建筑和城市来。举个例子：苏州博物馆，贝聿铭设计的，钢结构，新的，但是，是苏州的，有江南水乡味道的，将来应该朝这个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