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死者有尊严地离去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19日14:44 中国新闻周刊

  即便现实条件相当艰难,在对死难者身份的处理上,这次却极力维护着死者的尊严

  ★ 本刊记者/陈晓舒(发自四川绵阳)

  “从北川运往绵阳的尸体已经有很严重的异味。”绵阳市民政局助理调研人李德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天(15日)气温高达28摄氏度,是地震之后的第3天。

  一天满负荷只能火化150具尸体。目前,仅北川县城能统计到的死者就超过8000人

  这3天,李德明等民政局工作人员被分成两组,一组4人,天天守在绵阳市火葬场负责协调工作。火葬场的40多个工作人员更是集体出动,日夜无休。7台火化机昼夜不停地运转着。

  以往绵阳火葬场平均每天火化20具尸体,现在每天火化的尸体达到150具。

  李德明给《中国新闻周刊》算了一笔账:火化一具尸体需要近1小时,机器每8至9小时必须休整两个小时,也就是说,一天满负荷只能火化150具尸体。目前,仅北川县城能统计到的死者就超过8000人。

  地震还破坏了北川县城内的火化设备,尸体只能运往绵阳火化。

  “实在承受不了时,我们会协商运往遂宁等周边地区火化。”李德明说。

  据绵阳火葬场的统计显示,13日21点,从北川运来1车55具中小学生的尸体,因为最先营救的是中小学校。14日,运来3车110具,依然是中小学生。15日下午5点之前,运来两批近100具尸体,开始有部分成年人。3天总共运量不超过300具,仅占北川挖掘出来的死难者的3%。

  当时,更多的尸体曝露在北川县城。

  “原本计划用军车运送尸体,现在只能使用政府征用的民用车运送,因为军用车忙于运送活人。”李德明称,民用车的运送能力远远比不上军用车辆。

  “之前的几天活着的人都很难走出北川,更别说死去的人。”一位火葬场的员工说。

  在可能的疫情灾害前,大批量的遗体迟迟没有处理完毕的背后,是矛盾的因素:救助生者而无法顾全死者——在北川县城,尽管灾民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救援人员仍争分夺秒,所有的人力、物力投入到了对生者的救援中。

  为圆家属希望亲人尽快入土为安的 愿望,只能尽力而为

  困难并不仅仅出现在北川。

  地震以来,汶川县映秀、卧龙等8个乡镇,到处弥漫着尸体腐烂发出的酸臭气味。太阳一照,味道更加浓烈。救援人员戴着口罩,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在绵竹、什邡灾区,救援人员缺乏大量的裹尸袋。有记者看到,救援人员从倒塌现场挖出的几十具尸体,由于运尸袋不够用,不得不用白色的薄膜纸包裹,或干脆只用凉席垫着,有些仅仅标出核实到的人名,让货车尽快运离现场,或者让家属认领。

  绵竹的火葬场被震塌,令政府大为头痛。政府为此宣布即认即葬措施,开放土葬——搜救人员一旦发现尸体,会即时消毒尸体并包裹,马上安排死者家属认尸,认尸后即令家属将尸体拉到山头自行埋葬及消毒,或交由搜救人员即时填埋,不得举办仪式。

  另一个重灾区都江堰有多所学校被震塌,学童尸体相继挖出,令当地火葬场不胜负荷。都江堰火葬场负责人钟书记指出,其时积存尸体已超过200具,因缺乏储存设施,尸体被迫放在户外任由风吹雨打,一些开始发紫发臭,火葬场弥漫起浓烈的尸臭味。

  钟说,当地火葬场只有两个火化炉,全日运作只能处理34具尸体,就算没有新尸体送来,也需接近一星期才能完全火化掉,为圆家属希望亲人尽快入葬为安的愿望,只能尽力而为。

  而成都市琉璃厂火葬场为停放都江堰和其他地方运来的遇难人员的遗体,安排了大房间,但缺乏大量冰块冰砖作保存,以至于不得不紧急公布联系电话,寻求冰块。

  不但车辆无法满足供给,裹尸袋也不够。钟书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北川灾区极缺裹尸袋,原本15日凌晨要从北京送往成都50000条裹尸袋,分发绵阳13500条,但是那天我们并没有接到。”

  就地深埋也会是在确认身份后一人一坑

  随着气温的升高,腐臭味越来越重。李德明称:“13日与14日的尸体还没有明显异味,也没有腐烂,但到15日尸体已经有明显异味。”

  火葬场内的工作人员承认:“尸体在高温下迅速腐烂,确实会导致细菌传播,甚至引发疫情,大致有大肠杆菌和霍乱两种。”而这些有异味的尸体陆陆续续从重灾区北川沿途运往绵阳,也引起了许多人的担忧。

  李德明称:“一般气温在28摄氏度的情况下,两天进行一次消毒就可以,而北川尸体在运送来之前会进行一次消毒,运送到达后又会进行一次消毒。”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网站针对公众关心的问题做出的回答称,“用消毒剂或石灰粉对尸体进行喷雾消毒是无效,这样做不会加快尸体分解或降低患病风险。”

  即便现实条件相当艰难,而情势如此恶劣,在对北川死难者身份的处理上,这次却极力维护着死者的尊严,没有像唐山大地震一样统一掩埋。

  目前的做法是,在北川,现场的法医会将每具尸体拍照,提取生物样本,比如提取一点皮肤细胞,以便今后做DNA鉴定,并逐个编号登记,然后将号码牌挂在死难者脖子上,并对外公示,以便亲友认领。这些有号码的无名尸体再统一运往绵阳火葬场火化,装入红色的骨灰袋中,每个骨灰带也会挂着一张白色的号码牌。

  记者注意到,运送到绵阳火葬场的尸体并没有按照顺序编号。对此,李德明解释说,为了便于多个法医在多个地方同时检验、辨别身份,北川县城将不同地方的尸体号码分段,因此运送过来的尸体号码顺序不是连续的。

  绵阳火葬场的钟书记称:“这样做是为了能给死难者家属一个交代,也使得死难者能够死得其所。”直到15日,近300具尸体,被认领的占到三分之一。

  但是,随着天气的逐渐炎热,遗体加速腐烂将不利于家属的辨认。

  16日,李德明得到通知:所有遗体将启动就地深埋,这是为了防止疫情的发生。

  “就地深埋也会是在确认身份后一人一坑。”李德明说。 ★

  什邡:疫情没有在今晚发生!

  ★ 本刊记者/杨中旭(发自什邡)

  这一天的上午11时10分,一份特急内部电文送达什邡市人民医院。

  电文称:目前,各地在抗震救灾医疗服务中,陆续有获救伤员发生气性坏疽情况,影响到了伤员的医疗救治,形成较大的院内感染隐患,直接威胁到伤员的生命安全。

  这份电文标明为“四川省卫生厅2008年31号”。

  “这是传染,要死人的。”什邡市人民医院检验科主任张进说。

  电文到达几乎同时,强烈的余震再次发生,一个下午的工夫,又有60余名伤者涌入什邡市人民医院,让这家什邡市最大的医疗机构,在地震发生之后百小时之内,就在院内的露天广场之上,接纳救治了超过2200名伤者。

  庆幸的是,5月16日涌入的60余名伤者之中,绝大部分为刚刚受伤,与气性坏疽无关。

  但从傍晚开始,气氛发生了变化。

  该院的住院记录显示,下午16时30分,什邡市蓥华镇星市村村民程德君被送入医院。这位36岁的妇女在大地震发生时,正与4名同伴在距离震中40公里处的蓥华镇后深山中采药。泥石流导致的交通隔断,使对她的救治延迟了。

  程德君已是大幸。和她一同采药的5名同伴,3人当场死亡,另外2人逃出之后,带出了口信,程的丈夫随即带人进山搜索,两天后找到了她,又等了两天,才艰难地将她妻子带出深山。长达4天的时间内,程德君只服用了一些退烧药和消炎药,伤口未有任何包扎救治。

  程德君的病历这样记录着:左下臂开放性骨折,右小腿胫骨封闭性骨折。医院骨科主任刘华兴表示,左下臂伤势更重,需立刻“开刀”,右小腿可在之后择机手术。

  记者在现场看到,程德君的左下臂已缠绕在白色纱布之中,露出完全发黑的左手。刘华兴说,已经被病菌感染,如果没有延迟,手臂本该保住。

  当天的特急电文,还对气性坏疽诊断给出了3项重要依据:一、伤口出现不寻常疼痛,局部肿胀迅速加剧,伤口周围有捻发音(肺部听诊除呼吸音外的附加音,颇似在耳边捻发,正常情况下不存在),并有严重全身中毒症状,伤口有特殊臭味;二、伤口内分泌物涂片检查有大量革兰氏阳性杆菌;三、X线检查伤口肌群间有气体。

  经初步诊断,程德君伤势只有一小部分符合“重要依据”——伤口出现不寻常疼痛,有特殊臭味。而X线检查结果表明,左臂伤口肌群并无气体。

  检验科主任张进,通过显微镜观察伤口后判定:未发现典型产气梭状荚膜杆菌。但是,张进表示,这并不意味着该杆菌不存在,更科学的检验办法是:对伤口细菌进行“培养”,一天之内即可得出准确的结论。

  问题是,地震同样重创了这家二级甲等医院。除了门诊大楼无恙,住院部和办公楼均已成危房。张进无奈地说,他无法展开“杆菌培养”。

  在这样的情况下,院方不敢怠慢,即使存疑,仍按照疫情标准展开救治。院长王渝亲自安排将手术室从门诊大楼门口,迁至百米外的院内广场北墙下,原因只有一个:避开人流。

  傍晚17时45分,前一天抵达什邡的湖北省医疗队着手术前准备。28摄氏度的气温下,两位主刀医生——武汉大学中南医院骨科副教授潘振宇和武汉大学中山医院郭亚洲医生很快变得“里三层、外三层”:最内一层为洗手衣,第二层为隔离衣,第三层才是手术衣。

  记者注意到,两位主刀医生和唯一的护士张静都足蹬皮靴,与电文要求——医护人员穿统靴进行手术——完全一致。

  17时50分,两位主刀医生和护士张静开始露天洗手,带上医用手套之后,全身上下只露出眼睛。站在一旁的湖北省医疗队另一名医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露天洗手并不符合规范,但事急从权,灾后手术只能在露天帐篷中进行。他指着刚刚洗过手的张静,压低声音说:“她风险很大,有可能传染上杆菌”。

  站在不远处的张静似乎有所耳闻,她迅速抬起头,目光闪向交谈的医生与记者,未发一言,随即转过头,走进蓝色的帐篷。

  “手术间”已经消毒,张静开始实施对伤者“臂丛麻”,然后对伤口进行反复消毒。记者透过帐篷通风口看到,伤者消毒程序至少进行了8次。骨科主任刘华兴说,这是防疫手术无可或缺的环节。

  18时40分,站在伤者左肩旁的潘振宇,小心翼翼地割开最后的一点组织粘连,站在伤者左腰下方的郭亚洲接过断臂。伤者程德君清醒地睁着双眼,头部朝向右方,因为头部上方拉起了一块遮挡的医用白布,程德君并不知道,张静此时在对断臂进行再次消毒处理。

  刘华兴说,断臂将用千分之三的过氧化氢处置,然后密闭在专用箱中,并注明特殊感染物,最后交由火化场火化。

  此时,一直蹲在帐篷外守候的程德君的丈夫站起身来,向刘华兴等人表示感谢。

  潘振宇步出帐篷说:疫情没有在今晚发生。

  即便如此,这家医院的院长王渝仍然没敢松气。“如果再有废墟中的伤者生还,伤势可能比程德君更为严重。”他说,而院里此时已缺医少药。

  防护服现在是最紧缺物资中的第一位,目前医院留下的,还是2003年防治SARS时的少量装备。

  也参与了救灾的第三军医大学教授朱刚说,从废墟中救人,移除压迫在他们身体上的重物后,中毒性感染的迅速扩散,是幸存者生命的最大威胁。此前几天,他接触到至少5名幸存者,在被救出废墟后的10分钟内,因感染迅速扩散导致中毒性休克,不治而亡。

  “要减少这种死亡,需要在幸存者被移出前,注射抗菌素,进行血液透析。”朱刚说,“但现在我们想得到,却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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