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精神支柱:两个坚强的女性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21日11:01 三联生活周刊

  尸体的味道是某种非人间的气味,5月14日,已经可以在县城里闻到这种气味了,可是庞安荣却不肯戴口罩,因为她觉得,那样就无法听清楚废墟下面孩子的应答声了。她让我们戴,说越往里面走,味道越浓,“不是你能受得了的”。

  她用嘶哑的嗓子告诉我,救援的主要动力,是寻找幼儿园废墟下面那700多个孩子,包括她自己尚下落不明的孩子刘洋云谨,“几乎没有一个跑出来,第一天救出来的也很少”。

  她是县城内市场上的少数幸存者之一。12日那天,她正坐在自己家的木材小铺门口,看见前后的楼一起向自己身上砸来,“天塌也就是那样了”。醒来时,她已经莫名其妙被甩到了市场外面的几条街外,腿上是一根水泥横梁,她动了动腿,发现还没有伤到骨头,于是立刻爬起来,去幼儿园找儿子。

  儿子叫刘洋云谨,是藏族人。“县城面目全非了,光找幼儿园的位置就找了几小时。”平时熟悉的道路已经没有了,大雨中,她在废墟里爬了几个小时,叫着儿子的小名“洋云谨、洋云谨”。“我没哭。”她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不找到儿子和丈夫,一定不哭。

  丈夫在山上的一个小镇,几天后还是不知音讯,儿子也没有任何应答,她不肯放弃,一直觉得儿子还活着。而当时,幼儿园五六米高的水泥石头的废墟下,确实还能偶尔听见一些咿咿呀呀叫“妈妈”的声音。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从北川县城尚存的道路上往那片七八米高的旧城废墟里爬,脚下是颤抖的几根钢筋,随时会断裂,废墟还会再坍塌,危险得让人颤栗。她头戴上面有“乐山志愿者”标记的帽子,目的是为了可以自由出入县城中心与指挥部之间的关卡,关卡目前已经不愿再放大量家属出入了,而志愿者还可以进出。

  戴志愿者帽子的另一个原因,是志愿者有固定的地方领饭,中午一个面包、一瓶水。

  这样的艰难道路,她一天要爬四五遍,因为幼儿园在这片废墟的那端,与在北川县城外办公的指挥部信息不通,而她负责将家长们发现的幸存者的消息传给指挥部。

  短短两天,她已经成了在幼儿园的废墟上寻找孩子的家长的头。5月14日,大规模的救援部队还在往北川县城赶,城里的专业救援队伍很少,她冲进指挥部的帐篷,抓住总指挥的手不肯放,边哭泣边提要求:“幼儿园那边活着的娃儿还很多,快派部队去救啊。”

  总指挥同意她的要求:“第一,派部队进县城;第二,一部分部队跟着她去救幼儿园的孩子。”问她还有什么要求,她哭着说,没有了。搜救部队有了她的向导,很艰难地走到了幼儿园所在地。唯一能看得出来的标记,是一面尚未坍塌的墙上的儿童画。

  14日晚上20点,3个孩子从废墟下救出,都是中班的孩子,老师就死在她们旁边,慢慢发臭。其中受伤最轻、神智最清楚的是任思雨,她一直在几块大的水泥板后面叫“妈妈、妈妈”,带着部队进去的庞安荣说:“我就是你的妈妈。”任思雨说:“那你唱歌给我听。”庞安荣就唱。她跟我说,《小板凳》什么的,都是她自己和儿子平时唱的歌。

  她再次说:“不找到儿子,我不哭。”见到她的时候,距离地震发生已经有70多个小时了。

  王福珍也在幼儿园的废墟上奔跑着,在众多混乱的人群中极为引人注目。她穿着粉红色的护士服,手里拿着一个条子,边哭边在废墟上跑着找部队,找到一个部队指挥官,就立刻把自己手中的条子给他看,十来个战士就跟着她走了。

  她并不是北川县城的人,而是县城外擂鼓镇中心医院的护士,19岁。地震的时候,她正在照顾病人,身后的无数面窗户突然掉了下去,立刻明白过来那是地震,她大叫不要慌,带领着自己照顾的所有病人沿墙根小心下楼,刚出来一会儿,医院就坍塌了。

  13日,她就作为志愿者来了北川县城。15日,她又开车送食品和药品来北川,并且和那些家长一起来幼儿园的废墟下找幸存的孩子。听见几个幸存的孩子叫“妈妈,妈妈,你救救我们”,她就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因为早上送水到指挥部,见到了首长,她立刻又从废墟上爬过去,找首长拿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请跟随拿此条者执行任务”,下面是首长的签名。

  这就是她拿给各个救援部队看的条子,10个、10个不同救援部队的士兵不断被她带走,爬过层层废墟,准确地来到幼儿园的所在地,战场上的首长“手谕”还真有用。

  她并不是一个不坚强的人,可是那些孩子叫她妈妈的声音,让她不能忍受。“我要待到最后一刻,孩子们没有一点生还机会的时候再走。”她对我说。

  比死者更让人动容的,是生者

  每天从县城里艰难往外走的受灾者,是最让人想去询问又不愿意去询问的。幸存下来的人们,很少愿意回忆那一刻的灾难——一瞬间,天塌地陷,家破人亡。“周围是真正的人间地狱。”何玉珍就是这么跟我形容的。她63岁,头发花白,在我走到进入县城的那块巨大的石头上的时候,她和65岁的丈夫每人背了个背篓,里面装着所有的要紧家当,正带着3个七八岁的孩子从岩石堆下面艰难地往上爬。那几个孩子是他们的孙辈,看见我们,嘴唇颤抖地说:“你们好,你们好。”“别看你们是外面来的人,可是看见了和看见亲人一样。”

  那是我看见的最让人难受的表情——生者有时候比死者还让人动容。

  他们已经走了10多个小时的山路,才走到通往绵阳的大道上,孙子里有两个丢了鞋,脚又破又肿,我们一起在岩石上用创可贴为孩子包扎。

  老人住在离县城40公里外的小坝镇附近的山上,家里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媳妇在外地打工,在家里的媳妇当时正在山上打草,“瞬间就被压在滑下来的泥巴中了”。村里至少死了30多口人,两位老人觉得在里面守着也是等死,于是带着孩子走了极其艰难的山路,一路到外面来求生存。

  正好有4个福建打工回来的年轻人趴在县城公路的巨石上商量,是兄弟俩和他们的媳妇。他们的父母、孩子全部在离北川县城20多公里的某镇,迄今为止,还没有听到任何关于这个镇的消息。据说洪水当晚会溃堤,他们商量着怎么走,大哥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何玉珍听到消息后立刻劝他们:“别进去了,孩子们,活着是最要紧的。”

  她的老伴抽着烟说:“就是,你们的父母亲会照顾好你们的娃娃的,像我们一样,把这几个娃娃带出来。你们还是去受灾群众集中的地方仔细打听吧,或者在那里等消息。”岩石下面,是死寂的北川县城,还活着的幸存者已经陆续被转移了出来,里面只剩下搜救部队和若干不死心的家长,远远传来他们用嘶哑的嗓子叫着亲人名字的声音。

  绵阳的各大医院,是幸存者最集中的地方。然而,这里的场景并不比北川县城的所见所闻轻松,活下来,对于多数受伤严重的幸存者,也是极其煎熬的事情。

  绵阳中心医院抢救幸存者的时间是从地震那一刻就开始了。儿童外科主任孙新一大夫告诉我:“那天还没有从恐惧中缓过来,所有在家的医生护士就都往医院跑。”当时有个正在做手术的病人,已经上了麻醉机,呼吸都靠机器了,结果突然断电了,医生只能在摇晃的医院大楼里做人工呼吸。妇产科有位剖宫产的孕妇,刚切开又赶紧缝上。医院在两三个小时内把所有的病人全部转移到了露天,所有轻病人一律出院,实在不能走的就在医院的露天广场上搭帐篷救治。

  当晚,离北川最近的安县来了200多名重伤者,从地震当日到我见到孙大夫的17日,他几乎没怎么睡过觉,而且还不断地被病人的遭遇弄哭,50多岁的他几乎不能完整回答问题,不时地用手去抹眼泪。

  庞雅芝是最让他难受的病人之一。12岁的庞雅芝是15日从北川小学的废墟中被江苏消防队员和武警部队救出来的,她是六年级学生,救她出来的时候,身边的30多个同学已经全部死亡,她还不知道,以为只有和自己塌陷在一起的4名同学死了。孙大夫说,看见他,她就喊 “快去找我同学的尸体”,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一点没注意到自己被压断的双腿已经只能截肢了。

  看见我们,尽管孙大夫不让她说话,她还是喊着“我要说,我要说”,“叔叔,快帮忙找找我同学的尸体吧”。她已经哭了两天了,现在没有眼泪,只是干嚎。原来,埋在废墟里的60多个小时里,几个同学一直在互相鼓励说,谁要是能活着回去,就把爸爸、妈妈找来,“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这句话,让孙大夫每次听到都哭起来。

  庞雅芝的外公不让她说话,他是县城外擂鼓镇上的人。当天地震,自己的老伴被房子砸死,可是他顾不上收尸,忙着去县城里找外孙女,“她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只把她留在家里”。一连3天都没找到她,没想到她还活着,“真是命大”。他和孙大夫想了个主意,给外孙女讲残奥会的事情,让外孙女学习残疾运动员,这样可以减轻庞雅芝对明天的截肢手术的恐惧。

  牛钰也是中心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和庞雅芝不同班级,她的一条腿,在被救出来的现场,就由武汉某部队医院的医生们做了截肢。孙大夫说:“已经完全坏死了,不截不行。”她是16日晚上才被救出来的,已经距离地震近100个小时。

  牛钰也只能干哭,她的母亲和表姐一直不敢告诉她,她的腿已经没有了,她自己也还不知道,只是觉得下面没知觉,唯一能够分神的,就是告诉她救她的消防队员的事情。这故事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一看见我,就让我想办法去感谢“救她的于叔叔”。

  云南消防总队的队员花了10多个小时才把她救出来,一直在现场抬废料、用切割机切开巨大石头的那个战士叫于海峰。虽然很早就能听见她的声音,可是工作了七八个小时后,还是有众多的水泥板和横梁堵在面前,于海峰说:“不救她出来,我就不是人。”

  他做到了。

  可是,后面还有无数事情,是救援队员们无法做到的。孙大夫说:“最担心的是这些孩子的康复,昨天已经做了十五六个截肢手术,今天还有五六个,而且,北川那边的急救站条件不好,不少已经做了手术的孩子现在面临感染的危险,现在是他们最危险的时刻。”

  更严重的,是如何消除他们心理上的阴影。一个孩子看见孙大夫帮她照看伤口,大概想起了北川县城外的医疗队,惊吓得大叫起来:“不回北川,不回北川,不回北川。”

  无论是庞雅芝还是牛钰,被掩埋在废墟中的那些时间,对于她们都是永远不愿再提及的回忆,可是身不由己,躺在病床上,她们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着那些曾经在一起上课的同学和老师,恐惧和伤感一再袭来。

  孙大夫说,此时此刻最需要的,是大批能抚平这些孩子心灵伤痕的心理咨询医生,他们医院是整个绵阳地区最好的医院,可是只有两个心理医生,现在早已经忙得不见踪影。

  为了给后面的伤者腾出床位,许多骨折等“轻伤者”只能在一两日治疗后匆忙离开,他们同样无家可归,而绵阳收留受灾者的几个地方都已经人满为患。孙大夫说:“不知道他们能去哪里。”说完,就无可奈何地坐在拥挤闷热的走廊椅子上,眼泪“哗”地流淌下来。脚下,是一个刚刚截完肢的10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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