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城”的生死时刻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23日17:44 南都周刊

  南都周刊记者 覃爱玲

  北川县城是此次波及全国各地的大地震中受害最严重之地。官方消息,已确定不在原址重建北川县城。这座已成废墟的城市将被留作地震纪念场所。

  对于在这座城市中由地震和山体滑坡造成的惨烈和援救人员不顾个人安危援救被埋人员,已经有许多报道,在此,我想记录一些由于幸运或自救意识较强,在地震发生后受伤较轻,随大部队撤离的人们。

  据记者了解,震后虽有大规模的搜救行动,几天的紧急救援也只解救出埋于瓦砾中的六七百人。县城里在地震时未受重伤能够自己走动,和被埋不深,很快被解救出来的约4000多人,是这个即将消失的城市里主要的幸存者。

  除极少数人徒步走出外,当晚,这些轻伤能够自理和被解救出来的人员主要集中在两个地方,一是距离县城约一公里的山上任家坪,一是城里县政府前面的“坝坝”里(四川话,空地、广场的意思)。两地各有约一两千人。而那些身在县城里的人们,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交通阻隔,在这个地下埋着数千或尚生存或已死亡者的家园里,度过了最后的集体之夜。

  除了那些激动人心的被救出者,这些沉默的普通灾民,虽然比起已逝者或被埋多日方才获救者,有着足够的幸运,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将在记忆中留下无法抹去的伤痕。

  关注他们,我们也可以从这场超出常人想像的巨大灾难中,看到一些常情的光亮。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可以理解的世界中。

  生死瞬间

  46岁的高帮英是北川县连锁火锅店“森林雨”的服务员。她原来在县茶厂工作,2003年下岗后才找到这份工作。“森林雨”火锅店在县城标志性建筑北川大酒店对面。

  5月12日2点28分,她和平常一样在二楼的餐厅里忙碌。已过就餐时间,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一些年轻的服务员已经放下手中的活儿,在一起说笑。

  忽然,这座四层的楼房开始剧烈震动,她马上意识到:地震了!高帮英曾经经历过一些大的灾难,像1998年漩口镇大火,烧了半条街,她当时就在现场。

  她马上高声叫大家赶紧聚在一起。由于她年纪比较大,而许多服务员都只有十七八岁,没什么经验,平时都挺尊重她。在场的22个员工很快围在一起,紧紧互相挽着手,趴在地上。

  几十秒钟后,大楼开始下陷,二楼变成了一楼。22个人紧紧互相挽着手,贴着地往远离房子的地方爬。因为潜意识中害怕房子会倒下来,觉得离房子越远越好。

  “当时的地就像在上下左右跳动,把人就像拍皮球一样拍来拍去,一两个人根本趴不稳,人多就好一些。”5月19日,在安置地震受灾人员的绵阳九州体育馆,高帮英向记者回忆。22个人爬出几米远后,来到较开阔的地段。几分钟后,大地也平静了下来。他们全部获救了。

  当时在店里的员工,只有一个50多岁的保洁阿姨在一楼,来不及找到,后来也没有看到,大约遭遇不幸了。

  同一时刻,北川县城几乎人人识得的水磨漆工艺(一种中国传统工艺)老板朱洪志正在县城的马路上开车。他在北川大酒店的一楼有一家店面。他突然觉得今天的车不对劲,方向盘不听使唤,使劲按,只是觉得车子按不住。他于是下车来看。气流把他冲起来,然后把他上下抛甩。他只听到周围一片恐怖的哭叫声。有一个女人的身体被抛到他的身边,接着另一个方向又抛来了一个。

  等过了几分钟后,周围不再旋转,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周围楼房全倒了。前面一个受伤的人,爬着爬着,就死了。大石头滚下来,能把汽车压成一张纸。一下子看到那么多人死了,根本不敢去救,他呆住了。往前走,走着走着,他不敢走了。

  同一时刻,正在家睡午觉的北川教育局体育科工作人员马加云突然被从床上弹了下来。他的家在茅坝中学门口一栋楼房的三楼上。马加云曾经当过茅坝小学的校长,在学校里给人讲过安全知识,意识到发生地震之后,知道厕所安全,马上往厕所跑去。他紧紧抱住厕所门。门被强力左右上下地晃动着。接着“咣”的一声,楼下沉了一层。

  同一时刻,北川县医院的退休员工赵继芳正在新城区中医院宿舍三楼的家中休息。被震了一下后,她赶忙往厕所跑去,还离着五六米远的样子,被甩到厕所里。然后上面不停地有东西往下摔。过了一阵,震动停了下来,她回过神来一看,这座四层的楼房,除了厕所和厨房还立着外,其他的全垮成一堆瓦砾,堆在地上了。

  同一时刻,北川县职业中学的青年教师奉斌正在二楼的宿舍午睡刚起,开始他以为强烈的震动来自于经过的重型卡车。等他穿了衣服出来,才发现自己所在的二楼已变成了一楼。

  同一时刻,县建设局工作人员蒲斌正在北川大酒店后约100米远的五楼办公室里。这个楼是7层的框架结构。他午后睡不着,提前去上班。在办公室看了会股票行情,看了一下表,发现快到两点半的上班时间,就关了股票图准备上班。

  蒲斌老家是附近通口镇的,在北川县城工作二十年了。由于北川每年都有三到四级的地震,他跟许多老北川人一样,已经习惯了。

  他看到隔壁办公室的小伙子和对面办公室的一个女同事都在往厕所跑,墙上也开始往下掉东西,觉得这次的地震有点大,就也跑到厕所里。然后就感觉整个房子一直在垮。但不知垮成什么样。等几分钟平静之后,他一看才发现,整个房子往后倒,五楼变成一楼了。

  同一时刻,北川县教师进修学校的会计唐山山正在电信局的一楼交电话费。感觉到震动后,她迅速往外跑,跑到外面的台阶上,被摔在地上,没法控制,在地上摔来摔去。先是看到两边的房子直接往下陷,然后都倒了,后来灰尘起来,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就跟灾难片一样。她心想肯定活不下去了。

  同一时刻,北川县职业中学高一女生文涛刚起床,走在三楼寝室的走廊上。忽然房屋摇晃,走廊的水泥板断了,她从三楼摔到一楼。

  同一时刻,这座常住人口约两万余人的县城,每个人都经历了类似的生死惊魂。据报道,5月12日下午2点28分,四川发生7.8级地震,后调整为8.0级。震中在离北川县城几十公里外的汶川县。

  那一瞬间,生死两隔。安全与否,全在于几分钟内命运的安排。

  “你活出来了,看到某某没?”

  躲在三楼厕所里的赵继芳听到底下有人在喊,叫上面的人不要动。原来是医院的职工李天自和杨清国。他们没有受伤。然后他们架了木板让躲在厕所和厨房的几个人下来了。和赵继芳同一楼的人中,对面邻居夫妻俩一个活着一个不行了,二楼出来了一个,四楼上两个人活了出来。

  她后来听说,中医院只有在一楼药房的五个人活了出来。二楼上面的人就不知道了。她还有个好朋友在老城的县医院收费,也没跑出来。

  奉斌穿过围墙,从学校的内操场来到外操场,发现由于宿舍楼的楼梯断塌,很多学生正在宿舍楼上下不来。有老师正在指挥大家用被单结成绳,把那些学生坠下来。后来,最先逃生的师生们大部分时间就花在解救没出来的师生上了。

  约四点钟,容易救的学生都救出来了。奉斌班上有两个学生被困,一个七点多被救了出来。一个可以看到在门旁边,由于在外面没办法帮忙,大家给他递了工具进去,让他自己凿掉身边的堆压物。晚上十一点钟,那个学生也出来了。

  文涛也被一楼已跑出去的同学救了出去。

  在北川县城两万多常住人口中,此次只逃出四千多人,而其中县职中就有600多人,也许,他们是这个大难之城中最幸运的群体。

  许多人脱离危险后,把周围能够拉出来的人拉出来,然后就开始互相寻找亲人。当时,全城的水电和通讯完全中断。老城和新城被隔成几段。许多人匆忙地走来走去寻找亲人,看到熟人,都互相打听:“你活出来了,看到某某没?”

  马加云的妻子当时正在一楼。楼下陷后,他想她肯定没命了。一会儿,却听到妻子在楼下叫他。他穿了衣服和拖鞋往下走,想到开阔地去。走到茅坝中学,看到坝里教师和学生坐了三堆,许多学生在流血。于是脱下T恤和背心,撕了给学生裹伤。

  唐山山等周围平静下来后,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马上想到在茅坝小学读书的女儿。就往学校那边走去。她最先看到出来了一个自己认识的学生,就问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对方回答说看到一起出来了的。

  唐山山高兴坏了。跑到学校里,才知道,女儿并没有出来。那个孩子吓得记忆出错了。因为出来的学生已经被老师一起领出来了,而里面并没有自己的女儿。她女儿所在的四年级三班的教室已经下陷,一班几十个同学只跑出来了三四个。她跑到女儿的教室那里,好些老师、家长和帮忙的人一起挖。挖了八个多小时,女儿挖出来了。但是已经没救了。有三个学生摔在她身上压着她。

  蒲斌的妻子在县政府旁边的群众信访工作处上班,下午她去县政府借钱准备出差。蒲于是给她打电话,打不通。他想,自己所在的房子是框架结构的,都垮了,肯定别的房子更不行。越发担心她。这时,他听到旁边有女同事喊救命,发现一块一米多长的砖墙在那同事头上,一直搬也搬不动,就找东西把墙砸坏了,才救了出来。他所在的楼里当时共有十多个人,活着出来的只有五个。他想,自己所在的楼如果往里面或是往下塌,自己也没命了。

  有人说有余震,他没管,去找妻子。路上遇到熟人,拍了蒲斌一下:“你还没死啊?”走到县政府的广场上,只见妻子只拿着笔和借条,跟两个同事站在那里。

  此时仍然一直在不停余震。两边的山体在不停地哗哗滑坡。

  逃过这一劫而又没受重伤的,很多都出来救人了。问及为什么想到救人,众人的反应基本都是:根本没想,几乎是一种本能,而且发现这么多人死伤,自己竟然没死,觉得很幸运,救人是正常反应。

  “也许再多垮一点,大家都没命了”

  由于通往老县城的路上垮得很厉害,烟雾腾腾,又还有余震。大家都不敢往外走。新县城里出来的人那天晚上就基本上集中在县政府的广场上。

  约三点时,县长经大中出现在人群集中的县政府广场上,对着大家喊话,说:“今天这是自然灾害,大家远离高建筑物。估计地震中心就在我们这一带。我们已经派精壮小伙子去报告市里了。马上会有救援到来。”

  还有政府工作人员说:“两个小时后,救援队伍就会来,但是为防意外,大家要保证四个小时的体力。”

  然而,事实上,由于地震引起的通讯中断,设在绵阳的救灾指挥中心到七点多才得知北川受灾严重的消息。并且由于地震引起的严重的山体滑坡,北川县城通往外部的两条公路都已严重损坏。救援人员很难在短时间内到达。

  晚上九点多钟,绵阳市副书记易杰和副市长左代福来到现场,让大家不要惊慌,要集中在一起。

  等房子不再倒了,滑坡也没有那么严重之后,县政府召开了紧急会议,成立了指挥部,并将在现场的政府工作人员分成了几个组,各负其责。公安局长在现场指挥,还有几个警察在维持秩序。众人也都很自觉地遵守。

  广场上一两千人中,伤员有好几百人,重伤员约180多人。到处是流血受伤的人群,赵继芳后来找到了一些药,给伤员处理伤口。但是因为医院垮了,医生伤亡惨重,找不到什么有效的药物。只从附近一个妇幼保健站,找到一点药品,主要是止痛药,多半让给重伤员吃了。

  据四川省公安厅15日公布的消息,北川县医院的160名医护人员,仅存4人。据说,当时县医院有三台手术,院长当时也正在做手术,没有逃出来。

  当晚,约有一二十个重伤员因伤亡过重或流血过多而死亡。马加云的舅甥女就是抱在手上死去的。奉斌也眼睁睁地看着班上的一个女生死在面前。

  没有东西吃,大家都去超市里搜寻水和各种干粮。奉斌还记得这一幕:有个超市老板把自己装着货的卡车打开,让大家随便取用还没卸下来的货物。可是里面多是纸巾,婴儿尿布什么的,吃的喝的较少。班上的女生还拿了不少卫生巾,后来在包扎伤员的时候倒是派上了用途。

  那晚开始还有点月亮,九、十点钟开始,下了点雨,就全黑了,幸亏雨不大。

  四周都是山。一直有余震,有好几次还较大。只听到两边的山整晚上都一直在哗哗地垮,大家都不敢睡。也不知道会垮到哪里,也许再多垮一点,大家都没命了。蒲斌第二天早上看时,发现垮得并不是很多。

  政府的办公楼也倒了,一二楼的人好多没跑出来。一晚上都听到楼下压着的人喊救命。据四川省公安厅15日公布的消息,北川县6名副县长中,3人遇难,3人失踪。因为没有工具,当晚没法营救。城里别的地方也到处有呼救的声音。

  然后又有人说起,山上的大坝可能要垮了。

  “只是感觉到世界末日来了。恐惧惨了。”马加云回忆。不过也有人想着,可能会有直升机来营救,因而心生希望。

  人群很快产生了一种互相友爱的气氛。晚上许多人只穿短袖,几个人抱在一起取暖。警察把从附近超市找来的东西放在一起,分着吃。大家打开找来的饼干,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也互相监督,不许抽烟,因为怕周围有煤气管破裂,火花会引起爆炸。

  这是个很小的县城,很多人都互相认识。但是到后来大家都沉默了。晚上非常安静。很多人受了重伤,但是听不到呻吟声。连狗都不叫。人群好像被一种巨大的阴影吓住了。不知道山上的石头什么时候滚下来,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那个时候像在等死。”蒲斌后来对记者回忆。

  不过也有苦中作乐者,奉斌晚上看到两边山体滑坡。还跟学生开玩笑,说这边滑了,该轮那边了,大家猜一会儿该往哪边滑。还给学生讲笑话。他班上一个被大家从废墟里挖出来的男生,那晚上还睡得挺香,“早上是我一脚把他踢醒的。”

  第二天一大早,人群分成10人20人的小组,开始往任家坪走(因为那时还在掉石头,怕石头砸下来,人员密度太大,受损太严重)。一公里的路程约需花费一个多小时时间,人群全部到达大约是在10点钟。学生、老人和妇女先走,身强力壮青壮年在后。轻伤的就扶着走。

  前晚已到达任家坪的军队也越过异常艰难的一公里,开始下到县城里来援救。重伤员后来就是由部队抬走的。文涛就是在约十一点钟时,被八个人合作抬上去的。她清楚地记得,那八个人分别是:两个长虹厂的工人,她的三个同学,一个女生两个男生,一个不知在什么单位工作的大学毕业的男青年,还有两个解放军。这样规模的护送组,经过约两个半小时的艰难跋涉,才把80斤重的她送到任家坪上面。

  同时,还从山上下来了不少`县城来找寻亲人的人流。有人往上爬,想逃生,有人想下去,主要是寻找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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