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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也有难治的心伤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27日13:59 南方人物周刊
我看见孙子跪着,在哭 与檀立相比,童新有一项优势,她会说四川话,这使得她和灾民之间的交流毫无语言障碍,老奶奶很快对她建立了信任。 “面对晚辈的死亡,老年人常会有一种自责,恨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孩子的生命。这种情绪如果不及时干预,就可能转化为轻生之念。”在知道老奶奶一直遗憾没能见到孙子的遗体以后,童新用催眠手法告诉老人,她能够带着老人去见孙子一面。 “做了许多心理暗示以后,我看她眼神、表情、各方面的状态差不多了,我就说,‘啊,奶奶,我看见你的孙子了,你的孙子就在你面前,你看到没得?” “哦,看到了,我看到了。孙子跪在我跟前头,孙子在哭。” “奶奶你听,你孙子在跟你讲话,你听到没得?你听他在跟你讲啥子?” “孙子跟我讲:婆婆,我也是没得办法,你不要哭,不要伤心……” 心理治疗的过程中,老奶奶失声痛哭了三次,情绪的宣泄对治疗是有帮助的,但心理治疗师不但要懂得放,更要懂得收,要能把控被治疗者的情绪,使其转化到积极的一面来。这对心理师也是一种严峻的考验,一个多小时的治疗完毕后,童新累得几乎虚脱。 “老人大哭着对孙子说,‘本来应该是你送我,现在是我送你,老天爷不长眼啊。’我心里特别难过,我的情绪差点被拽着走,差点就想放弃不做了。但是治疗在这个阶段中断是很危险的,所以还是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把她拉了回来。” 童新说,这种“脱敏疗法”实际上是通过心理暗示,像在脑子里放电影一样,为对方构建出一个情境。对不具备专业知识的人来说,要理解这样的治疗依然是困难的。治疗结束后的老奶奶表示心里舒服多了,但她很诧异,她问童新,“这几天我天天眼睛一闭就想要看到我的孙子,哪个样子都看不到,为啥子你带着我去看,我就看到了?” 童新回答她说,“因为你这几天,天天都在哭,天天都在伤心,你孙子不希望看到你难过的样子,所以他不肯见你。你以后要是少伤心点,你还能在脑子里头看到他。” 老人“哦”了一声,又想了想,拉着童新的手说,“明天我孙子的爸爸妈妈要来,你也带他们去见一下他们的娃娃好不好?” 心理援助,有志愿就是志愿者? 对另一个北川出来的13岁孩子崔勉,童新也用了同样的手法做了脱敏治疗。 在这一次的情境体验中,崔勉看见了他的妈妈像地震前那样坐在沙发上,他向妈妈表态,自己已经长大了,是男子汉了,以后会每天都给妈妈按摩肩膀、捶腿、把家里扫得干干净净的,不让妈妈操心。他让童新给他照了一张“很坚强”的照片。童新告诉他,如果妈妈还活着,她会把这张照片登在报纸和电视上;如果妈妈已经不在了,她会把这张照片像烧纸钱一样烧给妈妈,这样妈妈在天国也能看到。 同样到灾区进行心理援助的成都国学研究会会长李英武,却对童新们的这一套心理治疗术颇有微词。这位长髯垂胸、身穿对襟大褂的老者在九洲体育馆前慷慨陈词,说西方那一套心理治疗的东西根本不适合东方人。 年过古稀的李英武胸前也挂着一枚心理援助志愿者的牌子,52年前他曾经在北川擂鼓小学当过老师,因此特别记挂北川的孩子们。在问到如果西方的心理治疗法不灵,怎样的心理治疗才适合中国人时,李英武毫不犹豫地朗声说道,“用胡锦涛主席、温家宝总理的讲话,教育和鼓励灾区的人民!” 李英武说,他自己研究佛、道、儒,对中国古典文化颇有心得,他这次到北川,要特别给孩子们讲大禹治水的故事,北川是神禹的故乡,大禹治水的精神,就是人定胜天的精神。 心理干预,是这次四川地震灾害之后被频繁提到的一个新语汇,几乎在所有灾民聚集的地方,都可以看到来自各地、身份各异的心理援助者,他们的身份多样、水平参差,都有自己的一套心理援助的理论或方法。仅仅观察一下这些心理援助者,就是一幅小型的众生相。 在南河体育馆,两名居士打扮的人,正在对几个灾民进行“心灵关怀”,他们说,这次在受灾中惨死的人们,都是前世冤孽,善恶因果,上辈子做了坏事,这辈子得到果报。——这是多么残酷的布道,但看见两名居士满面风尘仆仆,你又不能怀疑,他们是出于诚心。于是你只能对心理援助的合法性及资格认定进行新的思考。 我们是踩着死人在抬死人 在这次深重的灾难面前,心灵受到伤害的绝不仅仅是灾民。士兵杨辉已经连续三天被噩梦困扰,他常常觉得脚像踩在棉花上,睡觉时都不敢伸腿,生怕踩到废墟里的死伤者。 杨辉是广东省某边防部队的一名后勤急救兵,今年21岁,他们到灾区救援的第一站就是重灾区,绵竹汉旺镇。“地震当天晚上10点多我们就到了,营救是在东汽中学,伤亡特别惨重,当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雨,又没有电,根本看不清楚,我们爬到废墟上去救人,我一脚就踩到一个死者的脑袋。我们是踩着死人在抬死人,耳朵边是家长们撕心裂肺的哭。我从胳膊开始抬,结果一条胳膊就掉在我手里。每抬出一个学生,马上就有家长扑到他们身上哭,当娘的就跟娃娃躺在一起,泡在雨水里,把脸贴在死了的孩子脸上,跟孩子说话,怎么拉都拉不开。” 战士们在雨里一边流泪一边工作,“只要见到有一个活的,哇,我们就开心得要命,赶紧往上扑,在那个学校,我们一共救出来46个学生。”杨辉嗅着自己的军服,“出来一次澡都没有洗过,身上全是尸臭,这几天味道好像淡些了。”他的迷彩服后背上布满盐渍,这次救援中,他所在的小队一共救出来6个孩子,他来不及问他们的名字,只记得是1男5女。 不少新兵不过是20岁上下的大孩子,哪里见过这样大规模的惨烈死亡?可军令和灾情让他们没办法往后退。杨辉撩起裤腿,两条腿上布满了红色的斑块,“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咬的,蚊子?跳蚤?还是恐怖小说里写的那种尸虫?” 作为12日地震发生之后第一批赶赴灾区的救援队,当时对受灾情况并不十分清楚,这批医疗急救兵所能携带的只是一些简单的工具和医疗用品,“只有担架和手套”,部队的领导说,在救援一个下肢被压的女孩子时,因为没有手术器械,医生只好用农用锯子消毒后替代手术刀,锯子并不锋利,锯一条左腿花了30分钟,为了抓紧营救时间,第二条腿直接用斧头进行手术。这对医生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心理折磨。 随军的心理医生方医师说,军队有个传统,认为表达恐惧就代表不坚强,但如果一个人面对死亡和灾难无动于衷,这才叫不正常。 “士兵中比较普遍出现的情绪并不算心理疾病,而是一种应激反应,当人类看到同类出现大规模的惨烈死亡,一定会出现这些反应。一个士兵跟我说:抬尸首的时候,太阳很烈,孩子们手上的皮都粘掉在他的手上了,这个画面深深地印在他脑中,怎么都抹不掉。” 另一种普遍的情绪是无助和自责,东汽中学一位初中的男孩子,救援队到的时候他还活着,在废墟里呼救了3天,他身上压着的水泥板互相牵制,搬开一块的话另一块就会砸下去,战士们束手无策。挖掘器械终于赶到时孩子还活着,但把他从废墟里抱出来的瞬间,一摸他的颈动脉,已经死亡。“心里特别内疚,我已经救了他,他却死了。” 医生也有难治的心伤 檀立说:过度恐惧,以及过度用理智压抑恐惧,都需要进行心理疏导。灾民如此,记者如此,医生也是如此。因此他专门为绵阳中心医院的外科医生们做了一次集体心理咨询。 “因为余震频繁,有一名外科医生,即使是根本没震动的时候,他也有震感。学医之人一般都是非常理智的,他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杯水,用客观存在来验证自己的感受,如果水平面根本没晃动,就说明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而另一位医生则恰恰相反,地震发生时,他所在的18楼晃动得很厉害,他意识到这次地震将非常强烈、非常危险,但在那一刻他却一点都不想逃生,而是拿起相机,去拍医院楼下的幼儿园——他的女儿就在这座幼儿园里。事后,他为自己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 檀立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他本人也属理智型。32年前大地震来临之时正是夜晚,家住一楼的檀立举家逃生自救,先是哥哥、妈妈从就近的窗户里跳了出去,轮到14岁的檀立要跳时,他居然还能意识到外面天气比较冷,又返身抱起了一床单被。 “也是老天爷给了我一条命,我前脚刚跳出来,后脚房子就塌了。” 檀立一家跳出来后,发现二楼的邻居也抱着孩子跟他们同时到达了地面,“我妈妈问她,你们是怎么跳出来的?她们说,我们也不知道啊。再回头一看,原来一楼跟二楼之间的水泥预制板一头已经坍塌,垂到了地面,而另一头还在房顶挂着,这就形成了一个滑梯,直接把她们给滑出来了。” 这个略带喜剧色彩的经历,冲淡了地震原本可能留下的心理阴影,但即便如此,灾难还是在檀立心里刻出了痕迹,他从此对地震格外敏感。在河北医学院读大学的时候,石家庄发生过一次4级以上地震,檀立在睡梦中第一个反应过来,跳下床就往外冲,在逃生学生中遥遥领先。 “看不懂的小鸭子”会说话 “唐山地震那会儿,周总理去世,毛主席生病,十年文革,生产刚刚恢复,国力不够,更别谈什么国际援助了,那时候国家提倡的口号都是‘自力更生,重建家园’。”唐山志愿者、54岁的厨师老陈回忆,那会儿根本没有“心理援助”一说,唐山人自己舔着伤口撑过了漫长的悲伤。 汶川地震集体伤亡最严重的是学校,孩子成了心伤的最大受害群。童新说,心理干预在18岁性格未定型之前相对比较容易,对孩子的心理援助得抓紧做。 重庆12355心理援助志愿者服务队针对孩子设计了沙盘和绘画游戏,“小孩子主要是形象思维,他们有时无法准确描述自己内心的感受,通过这些专门的心理游戏可以发现他们潜意识里的隐忧所在。” 麻柳小学四年级的11岁学生周翠萍,地震来临之时,她们家后面的一座大山崩塌泥石流,整个房子被压垮了,被压在厨房的母亲靠手刨自救,把孩子们都掏了出来。心理援助的过程中,周翠萍画了四幅画。 “绘画可以代孩子发言,说出她们意识深处的东西。第一幅画,她的标题是《看不懂的小鸭子》,整个画面都是在水上,鸭子比例特别大,用色是强烈的红绿对比色,鸭子头上还有愤怒的小火苗。她画的并不是她所熟悉的生活环境,说明她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对陆地有一种不安全感,她觉得在水上更加安全。鸭子这么大、颜色这么奇怪,包括她自己题写的‘看不懂’,都说明她对发生的一切无法理解,内心感到紧张。” 从重庆来的二级心理咨询师唐小平马上对周翠萍做了15分钟的心理疏导,结束以后,周翠萍又画了一幅画,在这幅画里,她回到了陆地。头顶是蓝天,脚下是绿草,开着红花,一头沉重的大象立在草地上。 “色彩和布局比前一幅要协调,但还是有压抑感,大象象征着力量,说明画画人心里缺乏安全,需要外力,草地几乎无法承载大象,从画面上能感觉到大地的脆弱。”唐小平说,心理学中对绘画有一套专门的解读体系,比如“房子通常代表心房”,一般来说,房子上的门窗画得越小,说明孩子的心理状态越趋向封闭。唐小平又对周翠萍做了8分钟的心理疏导,到第三幅、第四幅画,她开始愿意画山,画自己在山前的家园,除了门窗比例还是很小以外,周翠萍的绘画相对和谐多了。 悲伤的记忆 心理咨询专家古典老师针对绵竹东汽中学126名学生进行的灾后第一组心理调查数据显示:有89.9%的学生在这场地震中“失去了朋友”,24.6%的学生“失去亲人”。地震给灾区学生带来很多方面的心理症状,其中,“注意力不集中”居第一位,65.9%的学生出现了这样的状况。50%以上的学生感觉到“莫名疲倦”、“心情高低起伏”,48.4%的学生感觉到“内心无助”,还有42.9%的学生“害怕提及地震相关信息”。 心理创伤的治愈,到底需要多长的周期?童新说,个体经历不同、性格不同,所需要的治疗时间都会有差异。但急就章式的心理干预是远远不够的,治愈心伤是个长期的过程,需要心理医生定期回访。可灾民如此众多,分散如此之广,心理援助志愿者们离开以后,谁来保障他们内心持久的安宁? 起码小“赵雅芝”找回了自己的安全感,5月21日,她失散多日的父母赶到医院,哭着把孩子搂在了怀中,这一刻“赵雅芝”终于放下了戒备,她开始哭,开始说话。我们终于知道了她的真实姓名,她不姓赵,她姓郑,小名丹丹。 檀立说,即使是3岁的孩子也会有记忆,人类只要出生,就有记忆,这记忆也许是画面、也许是气味、也许是声音……甚至还没有出生,在子宫中就有记忆,记忆就像计算机中的信息数据,有些信息存在于一些隐秘的地址,即使你已经感觉不到它,也不等于它不存在。也许你终生都没能将它提取出来,但只要悲伤和恐惧的记忆依然存在,就必须对它进行干预和处理,否则,它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按心理咨询行业原则,本文涉及的心理案例当事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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